《顏傾天下》 第二部  獨留青塚向黃昏4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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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索諾果然遵守了諾言,等到我手腕上的傷勢漸漸彌合。數十名侍女與侍從跟隨我遷出北奴王宮,從此在宮外居住。
    我遷出王宮的一日,天氣難得的晴好,未落雪,朔風也不似往日那般的獵獵,適宜出行。他為我而建的“駐顏”終究還是白費了一番心思,也許會有別的女人入住。駐顏,駐顏,留住的不是我。
    我坐在王車中,此時我的身體還是十分虛弱,禁不起顛簸之苦,所以倚靠在玉笙身上。
    這兩年經曆波折,玉笙的性格也磨礪得堅韌許多,在路上不時地說些開懷的話給我聽,我心中對玉笙存著愧疚。我此番出宮,在旁人眼中就是一介廢妃,從此幽居在王室的一處別院中,與冷宮無異。
    我雖綺年玉貌,卻心如死灰,日後怎樣於我都無所謂。可憐她也才二十左右的年紀,卻要去過這般淒冷孤寂的生活。若是她不從顏府出來做我的陪嫁丫鬟,好好地留在顏府中,日後顏澈自然會為她指一門親事,門楣雖不會很高,但也可以過上相夫教子的平靜日子。好過留在我身邊受苦。
    “小姐,你不為擔心玉笙。”玉笙換了姿勢,盡量地讓我靠得舒服一些,賭氣一般地發誓,“玉笙此生跟定小姐了,小姐千萬別攆玉笙走,玉笙就心滿意足了。”
    我倚在她的懷中,還好有她。在眾人棄我而去的時候,這個傻丫頭還是執著地留在我身邊,給我的內心注入一絲的暖意,讓我能在這樣的寒冬中,活下去。
    聽著馬車顛簸,我輕聲吟道:“北風其涼,雨雪其雱。北風其喈,雨雪其霏。”
    玉笙聽了,撲閃著眼睛笑道:“是詩經中的句子吧,玉笙還不算太笨,這北風涼,還有雨雪,小姐實在抱怨這裏的天氣冷?”
    我笑得無言,左手腕依然纏著厚厚的紗布,那麼深的刀痕,這道疤怕是從此是抹不掉。不過也好,作為一種對往日的終結,關於帝都,奕槿,紫嫣,甚至極力勸我遠嫁的父親,這一切能忘得最好都忘記。
    看著手腕上隱約有血絲透出,我已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可是現在活著的顏卿,並未擁有鮮活的靈魂,宛如一口寂滅的古井,平瀾無波。待到歲月累積,風雨侵蝕,井口漫溢出蒼蒼綠綠的苔蘚,纏繞著木桶的麻繩腐朽了,輕輕一碰就化作粉末簌簌地掉落。
    我此行所去之處,是年代久遠的一處王室別院。別院建在雲坪山上,再往前連著橫亙如伏龍的覃積山脈,覃積山為北奴境內重要的山嶺,北側山脈籠括了鷹斷峰,莫雲峰,絳華峰,落鐵峰,擎簾峰等五座高聳入雲的山峰,北奴世代的王陵也在那裏修築。覃積山脈的南麵連著蒼括山等綿延的丘陵。
    別院擇址的雲坪山,山峰高度已是算低矮,嘉瑞公主曾在此居住,公主在居住期間對此多次修繕,現在別院的規模外觀,基本已接近於胤朝房屋的體製,並為此命名為繁逝,繁華逝盡逐香塵。
    我在侍女的攙扶下緩步下車,抬頭看著建在山頂的一闕精致的院落,粉牆黛瓦,院開四落。宛如嘉瑞早期詞的風格,清麗雅致。
    我在帝都時曾聽皇後說過,當初北奴王歌珞迎娶嘉瑞,並不是仰慕公主盛名。而是為了羞辱胤朝,嘉瑞甚至連鄢都的城門都沒有踏入,就被遣送到這裏的別院居住。
    就是這間別院,我不由感歎,當初我在皇宮文淵閣中編纂嘉瑞的詩詞時,怎麼也不會想到會有這樣一天,我將重蹈與嘉瑞如此相似的命運。
    不一會兒,在我下車後,抬我上山的軟轎已經準備待發。在山腳看著不遠,其實要走上好一段路,而且山路崎嶇,指不定就在那裏迷路了。
    隨行在我身邊伺候的侍女除了從胤朝陪嫁來的,還有北奴王宮中的侍女。其中兩名位份較高,成熟能幹些的喚名黛爾與卓爾。
    扶我鑽進軟轎的時候,黛爾忽的低低驚呼一聲:“喲,夫人。”我不喜歡聽到“妃”這個字,所以伺候在身邊的人都是伶俐默契地稱呼我為“夫人”。
    我順著黛爾的目光望去,遠處英姿颯爽,身著鎧甲的人正騎在一匹高頭駿馬上,寒風吹拂起馬脖上順直的鬃毛,和他鐵盔上一叢紅纓,定定地看著我們的方向。
    我顧自鑽進軟轎的時候,卓爾輕輕地拉扯一下我的衣袖,滿麵希冀地道:“夫人,您……不等等嗎?”
    看著黛爾與卓爾失望歎惋的表情,我的一顆心卻是平靜得木然的,我知道那人是誰,隻是真的不想見而已。
    在我入轎的瞬息,似乎有人在怨尤地輕歎,“夫人的心真冷……”
    冷,我微微抿嘴而笑,是的,手指不自覺地點著胸口,這裏麵真的是冰封住一樣的冷。
    整體來說,繁逝已經十分接近胤朝房屋的風格,其中院落的布置都十分的清雅舒適,景色幽靜,錯落有致。
    黛爾環視一圈,欣喜地道:“汗王待夫人真好,怕夫人思鄉,所以修築了駐顏宮,可是夫人不喜歡宮中,又特意安排夫人來住嘉瑞公主的故居,真是事實都為夫人考慮周到。”她說著一邊仔細地端詳我的神色。
    繁逝自從嘉瑞公主逝世後,就再也沒有人居住。裏麵還留著當年隨公主陪嫁而來的宮女,大多已經病逝或是四散,所剩的寥寥無幾。將近二十年的光陰彈指而過,當年那些陪嫁的韶華正好及笄少女,現在都已是宛轉靑娥老,滿麵溝壑生,曾經如墨青絲也已抽出不少白發。
    老一輩的侍女與跟隨我而來的侍女相見,都忍不住低徊唏噓,那情景令人觸目就心生悲涼。在嘉瑞的侍女中,有一名為綠蘿的侍女,按照輩分我尊稱她一聲“姑姑”。
    綠蘿對公主極為忠誠,公主逝世後,不少侍女忍受不了這裏寂苦的生活,都逃離四散了。而她數十年來不離不棄地守著公主的故居,一日未廢。
    聽到貴賓至,當綠蘿惶恐地出來跪迎我,她看清我的容顏時,竟然老淚泣下數行,泣不成聲道:“老奴記得當初陪嘉瑞公主來此時,公主驚世的容顏,免不了無可奈何地凋零。今日見到宜睦公主,不由心中萬千事翻攪,感傷至深。”
    我身側的侍女都是愔愔無言,聽聞此語亦是忍不住落淚不止。
    繁逝,這裏就將是我孤老的歸宿嗎?心中淒涼,望著濁雲滾滾的天幕,但願我還有歸鴻可看。
    綠蘿姑姑帶領我參觀了繁逝全貌,嘉瑞出身尊貴的皇族,從小受到良好的文化氛圍的熏陶。當初她告別帝都,更甚至如皇後所言割舍至愛,作為新嫁娘來到北奴,卻受到夫君如此的冷遇。莫說一位血統高貴的公主,就是普通荊釵布裙的女兒,對此也是不能忍受的。移居別院,不得入宮,若是柔弱女子遇上這事,悲傷終日,以淚洗麵。若是性烈一些的女子說不定就羞辱難當而自盡了。
    但是,皇朝第一公主嘉瑞,不是塵世中的一般女子。
    據說她居於繁逝的時候,最先做的一件事是搜集在她之前和親公主的資料,考究生卒年月,及遠嫁事跡。如果因年代久遠而佚失的,則保留姓名。嘉瑞親自執筆,用其婉麗清雅的文辭,為那些在漠北朔風中飄零的紅顏,纂寫了一部《大漠香塵錄》。在繁逝中開辟祭祀堂,為每一位和親公主設立靈牌,點上祈福的長生燈。若有遺骸在的,則千方百計地通過兩國使者送歸故裏安葬。
    做完這些之後,嘉瑞憑其出眾的語言才華,致力於將從胤朝帶來的書籍翻譯成北奴文字,她曾數次上疏其夫君歌珞推行教化,建立文化體製,卻向他未怨尤過自己的處境一句。
    嘉瑞本人溫良謙恭,品性賢德,逐漸贏得了歌珞的尊敬,還有較好的聲譽。若她不是不幸早逝,或許憑她的努力,胤朝與北奴的邊境還可以多維持幾年的相安無事。
    我翻看公主親筆謄寫的《大漠香塵錄》,是以史書的體裁編寫,有些和親公主的事跡保存得比較完備,有些隻是留下簡單的生卒年月,還有出嫁日期。她們大部分不是皇帝的親女,較多是宗室女子,原本是郡主翁主,後被封作公主和親。還有極少的人如我這般,既不是皇室女子,又不是宗室女子,而是朝中高官的女兒。
    然而嘉瑞是真正的皇室親女,貨真價實的公主。
    我一頁頁地翻閱過去,潔白的紙頁中仿佛每一張,都點點滴滴地灑滿了如花嬌顏的女子的血淚,其中最後幾頁是空白無物的,這些空白,難道嘉瑞是將其留給她自己?
    我已無心再去臆測。
    入住繁逝的幾日,我常常夜間夢魘纏繞,不得安席。我手腕上的割傷未愈,心冷如死灰,自己沒有求好的意思,整個人漸漸地消瘦頹唐下去。我身上帶著傷勢,體質虛弱,又勾起在帝都時就落下的舊病來,時常咳嗽不止。
    夜間在床榻上輾轉,我睡得很淺,睡著之後亦是夢魘不斷。玉笙有時徹夜地守在我的床前,抱著我啜泣道:“小姐我知道你心中有事過不去,你哭吧,哭出來會好些。”
    我怔怔地看著玉笙,眼眶每次都是流到幹涸,泣不成聲地道:“……我想我的母親……”我裹著被子抱膝蜷縮成一團,指尖不住地絞著被角,我的媽媽浣昭她現在哪裏?是生是死?我都不知道。
    我從未有過如現在這般孤獨寂苦的感覺,就像天地間的一切都棄我而去,空茫的寥廓間,唯有我一人煢煢孑立。
    最無聊舊日,塵箋蠹管,斷闋經歲慵賦。幽寂的空中,冰蟬斜影已轉。我不知我是被什麼力量驅使著走到這裏。
    嘉瑞設立的祭祀堂中,盞盞的長生燈如星子般的火光跳動,仿佛一顆一顆落寞纖卑的靈魂。我走進時,正中桁架上盤旋而上的一排又一排的靈牌前,都亮著一盞蓮花狀長生燈。盡管有燈光,還是顯得桁架的陰森深暗,每一座靈牌都代表著,一個曾經如花似玉的美貌少女。現在她們在桁架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神情也許是悲憫,她們自己都未勘破,更何來的悲憫他人,也許更多的是惘然,還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相惜。
    我抱膝在堂中的蒲團上坐下,仰視著在黯色中抽離得高大巍峨的靈牌,一排排地林立,長生燈盞中小小的燈火跳動,宛若薄命女子生前朦朧的剪影。
    芙蓉如麵柳如眉,楊柳如腰蓮如足,在烈烈逆風中摧折零落,頹靡了一地寂滅的花紅。
    我不由蜷縮得緊了一些,冷,是滲入心肺的陰冷。這裏埋藏了太多女子的亡靈,陰氣過重,即使是看管長生燈的侍女也不敢在夜間來到這裏。她們說夜間這裏聽寒風穿堂而過,嗚嗚咽咽的聲音,仿佛無數女子凝結了怨尤的亡靈在哀鳴,悲歌,令人不敢聞,亦是不忍聞。
    在堂外,伺候在我身邊的侍女侍從驚恐地跪滿了一地。一個個叩首懇求著我回去,千萬不可在陰氣深重的祭祀堂坐著了。
    “夫人,求求您回房。”黛爾將頭叩得低低,哀聲求我道,“合罕若是怪罪下來,我們是萬萬承受不起。”
    “夫人……求您回房……”
    哀求的聲音此起彼伏,如同在逝者靈堂前守夜時連綿不絕的慟哭一般。我出神地看著他們,不知我死的那日是不是這般的光景。我現在是坐在蒲團上,那日我就麵如死灰地躺在棺材中,一群身披縞素的人在我的靈前徹夜地慟哭。也許我的靈魂會恍恍惚惚地飄蕩在靈堂之上,看見正中間躺著我失去鮮活潤澤的身軀,還有看見伏在地上的蒼白縞素。腦海中交疊出現這樣的幻象,我想我真的是糊塗了,病得糊塗了,病得不死不活。
    那些如花苞般嬌妍鮮嫩的女子,嫁來漠北後,三百六十五日,寒霜如刀,凍結了年輕飛揚的赤子之心。歲月如刀,銷斫了紅潤如渥丹的容顏。縱觀《大漠香塵錄》,幾乎沒有一位公主可以平安聊此一世,更多的人連孤老的幸福也無法保全,如煙花湮滅般,凋零在她們的綺年玉貌之時。
    《大漠香塵錄》中隻有一人,就是在胤朝嘉致年間出嫁的玉城公主,她本是宗室之女。封作玉城公主和親北奴,對於作為兩國的和親使者,她是欣然應允。嘉瑞在書中記載,玉城公主出嫁時意氣風發,不似一般和親公主出嫁時的悲戚。她如將士出征般,是懷著去時滿心躊躇壯誌,來時必榮光凱旋的心境,踏上北上之途。
    可是命運弄人,盡管滿腔熱忱而來,玉城公主在北奴熬過第五個年就逝世了,一縷芳魂最終飄散在朔風中。
    我望著那些一盞盞宛如蓮花盛開般的長生燈,苦澀笑著,玉城她是滿懷的壯誌與熱忱而來,亦是僅僅熬過了五年。
    而我,以我現在如此羸弱多病的身體,我能熬多久?一年?半年?還是寥寥幾月?我也就要化作香塵逐風而散。我左手腕上的那道傷那樣深,深入肌骨,就算好了怕也是形同殘廢。
    悲,一個字,暌違數年,到底令我們心脈相通了。
    跪地的侍女侍從低低哀求的聲音還是不絕於耳,縈繞著揮之不去,風穿堂而過,嗚嗚咽咽的聲音,我仿佛真的聽見無數女子凝結了怨尤的亡靈,恍恍惚惚地盤旋在虛空哀鳴,悲歌。
    我掙紮著從蒲團上站起,玉笙,還有黛爾卓爾慌亂地上前扶我,生怕我手腕上的傷口再次裂開。
    “拿筆來。”我麵無表情地說道。
    身側的人個個噤若寒蟬,黛爾和卓爾相覷一眼,還是小心地將筆為我呈了上來,我右手執筆,拿過一座空白的靈牌,黛爾驚呼一聲眼疾手快地為我拿好那座靈牌,唯恐我的左手碰到。
    我抑製著指尖的顫抖,在靈牌上一筆一筆地寫下:宜睦公主。由於虛弱,最後一個主字寫得有些變形的扭曲,我扔掉筆,忍不住笑出聲音。
    宜睦公主,這個封號是我不想要的。她死了,死了正好。
    眾人皆是靜默屏息,看著我做著如此不可理喻的事,然而大氣也不敢喘。
    我心中慢慢蔓延開一片的冰連地結,阿紫,我的妹妹啊,對於你想要的東西,下手永遠都是又準又狠。你是最清楚不過的,隻要我還在奕槿身邊一日,你就不可能受到重視。隻有我走了,甚至是被迫走了,你才能抓住機會,憑跟我相似的容貌,博取奕槿的注意和好感,才得以借助奕槿九五至尊的力量去誅滅薛氏。而且我的被迫遠嫁,表麵上占得好處的是薛氏,薛旻婥皇後從此消了我這個心頭大患。可是你若因勢利導,就可以十分輕易地挑起奕槿對薛氏的厭惡。
    阿紫是唯求速成和有效,不顧是否有多傷人,不管這個人曾對你多麼容忍,多麼好。我對付薛氏的手段一再的和緩,終究讓你感到不滿了。所以你想要自己出手了,淩厲地出手了。
    舊事翻絞,宛若利劍般一下一下地戳得心口鬱痛,眼淚最終還是溫熱地滑落,我仰首望著無數明明滅滅的蓮花燈盞,不染纖塵,象征著潔淨與往生,香煙幽幽邈邈地浮動,淩空宛如盛開出嘉瑞生前的素顏。
    隻是你對於自己所選的路,不要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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