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傾天下》 第二部 零落成泥碾作塵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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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北風沙刮地,塞雲銜愁,這樣過下來。轉眼間已是軒彰四年的年末,漫漫的大雪落了好幾日,銀裝素裹,寒意愈發地重了。一夜過後,繁逝中的雪就積了一尺來厚,聽幾個侍女小聲嘀咕,說是一早上起來,門都要費力地打開。玉笙極力勸我別出房門,免得受了寒氣讓病勢加重。
我閑閑地看著窗外,幾個鼻子與手都凍得通紅的侍從,不時往手上哈幾口,白蒙蒙的蒸汽縈繞在鼻息間。他們將落雪清掃到角隅,露出光滑的青石地麵,方便院中人的行走。細碎的腳步聲踏著些微澄明的積水,侍女們逶迤地踱進我的屋子。
玉笙小心地接過填漆托盤上猶自冒著熱氣湯碗,銀匙攪動這碗中黏稠濃黑的藥汁,略略放涼後端到我跟前來,我看著一汪墨玉般的藥汁,以前在帝都之時我是最忌苦,一點苦澀的東西都禁不住。現在日日喝這種苦藥,人未見好轉反而臉色日漸蒼白,像是身體中血氣逐漸地被抽離殆盡。
我擺擺手,淡淡地說道:“端下去,不喝了。”
“小姐。”玉笙婉順地俯身半跪在我膝邊,“可是……”
“多喝一天不會好,少喝一天不會死。”我眼神空濛地看著窗外。
“小姐,你又何苦折磨自己呢。你自己不心疼自己,玉笙是真真地在您心疼啊。”玉笙握住我放在膝蓋上的手,暖意自她的手心融融地傳來。
“我沒有想要折磨自己。”我亦是握緊玉笙的手,“玉笙,陪我出去走走,折幾支臘梅好嗎?”
玉笙聽聞強顏笑道:“小姐身體不好,怕是禁不住外麵的寒氣。玉笙為你折了來好嗎?”
我固執搖頭,玉笙素來知道我的脾性,也就不再勸了。從衣櫥中揀了一件厚重的紅絨錦毯裘衣,披在我的肩上。玉笙說得沒錯,外麵的寒氣很重,即使我穿得嚴實,還是感覺冷風無孔不入般的透進來,直侵肌膚。
我從白狐手抄中伸出手,折下一支含苞待放的梅花,米粒大小的花苞密匝匝地簇滿了枝頭,還未開但湊近一嗅已有清幽的香氣。我輕輕拂落嫩黃瓣尖上雪,一旁伺候的黛爾已將盛滿清水的細口美人觚端了上來。
匝路亭亭豔,非時嫋嫋香。素娥惟與月,青女不饒霜。
贈遠虛盈手,傷離適斷腸。為誰成早秀?不待作年芳。
空氣中有幽幽邈邈的清馨浮動,若有若無地傳來一首歌謠,聲音清冷淒婉。像是觸動了愁腸,無端地想起十五歲那年,跟隨奕槿出使北奴,在寧州一座寺廟的後山梅林中,紅梅盛開,雲蒸霞蔚,我似乎也折過那裏的梅花,和誰卻是記不清了。
現在想起來,不禁有些感歎,時光匆匆,晃眼間過去多少年了。
為誰成早秀?不待作年芳。
我手執梅花默默念道,花為誰妍又如何,如這梅花冰姿雪容,清傲出世。又爭什麼早秀,待到春暖歸日,自有“桃之夭夭”的桃花灼灼綻放。倒不如在這冰雪林中,清清靜靜地開,又清清靜靜地落。
軒彰四年除夕三十,幾個年少些的婢女唧唧喳喳地圍在暖炕上剪著窗花,綠蘿姑姑是慣於此技,剪藝精湛,眾人圍著她討教。一時間屋中談笑風生,驅除了往日的一些沉沉死氣。
玉笙擔心煩擾到我,不利於靜養。我淺笑著說沒有大礙,幾日來我精神尚好,氣色也比以往好了一些,但是臉頰還是泛著隱隱的蒼白。
我這裏侍候的多是胤人,見我默許,又有幾個人嚷著要擲骰子玩。此時,聽見外麵“嗖”地一聲長嘯,緊接著一道璀璨的霓虹映亮窗子。
房中人看得有些鎮住,都忍不住地紛紛跑出去看,我坐著不動,聽見外麵嘖嘖地驚歎聲不斷地傳來。是煙花,在大胤時,每逢除夕年末,為了助興,總少不了的就是漫天姹紫嫣紅的煙花。
我人雖在房中,但看見萬株流火隕落時,在窗口滿滿地映照出一簾銀色流星雨,劃出長長的異常明亮的光影。然後就看見耶曆赫披著一身風雪凜冽的痕跡走進來,他竟然是孤身前來。
“合罕,您怎麼來了?”黛爾卓爾見了,慌忙迎了上去。為他解下身上已積了薄薄雪粒的銀灰貂裘,恭敬地呈遞上溫熱的毛巾。脫下裘衣後,露出疏朗英俊的麵容,淺藍色的瞳仁依舊清炯有神,長長的深褐色鬈發在腦後梳成一束,他是便裝而來。
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就顧自靠著軟椅不說話。耶曆赫悠閑地負手走到我麵前,問道:“卓爾說你晚膳用得不過,是不合口味嗎?”
我搖搖頭,四年來,我如此漠然的反應,他應是司空見慣了。沒有絲毫慍色,而是在我跟前蹲下,說道:“我剛剛從胤朝請來一個廚子,嚐嚐他燒的菜好嗎?”
他對我說話,用的是“我”,從來不是“孤”。
我想搖頭拒絕,看到一屋子的人都充滿憧憬地看著我,尤其是黛爾,欲言又不能,簡直要急得跺腳。又想到幾日前對爹爹的承諾,我生澀地應了一聲“好”。
單單這樣的順從,就足以讓耶曆赫欣喜若狂,孩子氣般地笑道:“太好了,顏顏,我也是空著肚子來的。”
不一會兒,菜就滿滿當當地端了上來,都是地道的胤朝菜品,甚至連味道也是一模一樣看得出他用心之細。我忍不住歎了口氣,原本料想這般僵持著的四年,他是可以將我忘記了。畢竟這世上願意跟從他的好女子很多,不必留戀我這個固執不化的人。現在看來,是我料想錯了。
耶曆赫今天看來胃口極佳,一眨眼已是兩碗米飯下肚,我卻是食欲寡淡,瓷匙攪動著一碗慧仁米粥,在他看我時,才慢吞吞地咽下去一口。
卓爾上前為他斟滿了幽香的葡萄酒,我因在病中忌酒,所以免了我的那杯,“顏顏。”耶曆赫的眼底隱著一抹愉悅的亮色,“你知道嗎?這是我們四年來第一次同桌吃飯。”
“哦。”我低低應了一聲,好像的確是如此。這世上還有我們這般疏遠的夫妻嗎,三年可以不講一句話,四年才同吃一桌飯。
在我失神之際,玉笙已將我日日在喝的湯藥端了上來,“小姐,該服夜間的藥了。”
耶曆赫看著那碗濃稠的藥一眼,有些遲疑道:“你好像想來怕吃苦的東西。”
“合罕記錯了。”我語調清淡地說道,端起那碗繚繞的蒸汽已漸漸下去的藥,一飲而盡。苦澀的味道滿滿地充溢了整個口腔,舌根感到苦得麻木了。
“呃。”我神色痛苦地以手掩唇,差點就將藥汁又吐出來。
“逞強什麼?”我感到一隻手溫柔地拍著我的後背,緊接著一碗勾兌了蜂蜜的溫水遞到我麵前,我回頭一看,正是耶曆赫滿臉關切地看我。
嘴中實在苦得難受,我猶豫一下還是接過了蜜水。此時,我才發覺原先滿滿地站了一屋子的侍女侍從都悄然退了出去,連玉笙也不在我身邊。偌大的房間中僅餘下我與耶曆赫兩個人,牆角暖爐中雪白的銀炭還在旺盛地燃燒,偶爾爆鳴出“滋滋”的聲音,攤在暖塌上的一幅“喜鵲登梅”剪紙,無風自動地悠然吹落。
突如其來的相對,讓我感到忸怩和尷尬。在喝蜜水解苦之際,默然地垂首不看他。
“你現在好點沒有?”我雖然不看他,但是可以感到他落在我身上滾燙的目光。
我垂首喝水時將頭更低地點了兩下,算是回答了我。
“哈。”他忽然清朗地笑出一聲,良久之後,竟是轉身去拿穿來的那件銀灰貂裘,自己披上後,朝我說道說道:“那麼我今日就先走了,你早些安睡。過些日子再來看看你。”
我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心慌,看著他一步步地向房門走去。
顏卿,顏卿,心中有個微小的聲音在說。
手指緊緊地攥緊了身上輕羅素錦的裙裾一角,密密的細汗沁了出來。我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在耶曆赫的前腳要踏出時喊道:“等等。”
他驀然停住,回首看我時眼中複雜的光芒急劇變幻,我說不清他眼中的神色是什麼。
終於,我低頭緊咬著下唇說道:“今夜你就留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