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 葡萄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553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葡 萄
從我廠到壽昌,有五六裏路,再加上壽昌隻有石板鋪成的一條街,倘若不是為了買東西,一般人幾乎是不大去的,而年青人興趣高,他們還是常去,不僅是星期天,平常下了班沒有事也去。因此,小鎮上所能有的事情或新奇的東西,他們總先知道,而且是興高彩烈地向大家宣布。——這是件快樂的事情。
早晨,沒什麼事,天氣很好,我便喝著茶,翻著自己的剪貼簿。陽光從天邊很和藹地傾瀉著,彌漫著一種柔和的甜意。窗外那棵高大的桉樹,在微風中輕輕地擺動,散發出一陣陣的愉悅,一切都是這麼安適……。
沉匿於這麼一個景色裏,使我感到很舒適,便慢慢地沉醉下去。窗外有人打著羽毛球,有人曬衣裳……。“星期天……”我沉思著,對自己這樣講道,而心中是很安然的。
“朝霞……映在陽澄湖上……”,隨著一片革命樣板戲的歡唱,便是勃勃地笑聲,踢踢踏踏地上樓聲。“哦,他們回來了,多麼快樂的年青人……”我還沒有想完,他們就湧進來了。“文秋,你看!”接著便是一串閃閃發光的東西在我眼前一晃,便不見了。“猜猜看,什麼東西?”但就是這麼一閃,我的腦海裏,便深深地印上了一串閃閃如露珠一般的形象。我沒有說話,隻是翻開了一張攝影,那是從很早的一份《人民畫報》上剪下來的蔡俊三拍攝的《葡萄》,我向他們微笑著。他們便“哄”的一下大笑起來,仿佛無比興奮,我也驚奇起來了:“怎麼,鎮上來了葡萄?”
“噯,希奇,希奇,主要是這種葡萄……”他們把葡萄舉起,並且詼諧地講。
葡萄很青,而且透明,碩長碩長的。大概在果店裏便被洗滌過一番,如今上麵仿佛還滯著水珠,那種晶瑩,有如水晶,有如青田的凍石,一股酸甜味四溢出來。“這是馬奶子葡萄!”我馬上斷然地講道,“在南昌時,這是常見到的,新疆品種。”
“哎呀,哪麼這葡萄還運了幾千裏路?”
“這,一定不會!米丘林還會嫁接蘋果呢。”我有力地反駁著,並且從心裏由然而升起一股自豪的感覺,“是呀,人們將會越來越幸福,我們的先人都在奮鬥,而年青人……”我看著眼前的年青人,他們又是這麼朝氣蓬勃,他們的性格又是多麼開朗啊!就在這一刹那,我的回憶狂亂地跳躍著,我想起了……。
那是在南昌……
那是在省勞動局機關深邃的院落裏。
那時我隻有十一歲。
暑假到了,小朋友們相聚在一起,學校裏布置下來的功課是不做的,等到快開學了,便趕,並且叫弟妹都來幫忙。這種方法一直延用到中學。結果吃了大虧(抄俄語,他們抄的全是印刷體)。可是,在童年,那是多麼天真爛漫的事啊!那一年,父母都出差到很遠的瓷都去了,布置下來的唐詩和功課一樣也不管了。晚上玩“刀槍”(1),或者到霓虹燈下抓蟋蟀;早晨便鬥蟋蟀,霸王、子龍的,在勝負的緊張汗水裏,時間一天天過去。而院子裏那四棵蒼虯的葡萄和高達兩層樓高的藤架,就布滿了點點的綠珠,密不透風的葉海漾著輕浪,“香甜”便散布在空氣裏,引誘著我們的心。但我們知道,那葡萄不僅不好吃,而且酸透了。吸引著我們的,是那高高的藤架,是勇士們遠渡重洋,去戰勝魔鬼的好奇心。葡萄架下,隻有兩張石桌,每張石桌又有四個石凳,桌麵是水磨的,凳麵也是水磨的。
中午,我們吃過了飯,誰也不會知道,也從來沒有誰注意過,我們就這樣地來到了一起。“知了,知了”的蟬鳴格外單調,有如催眠曲,因而也顯得炎夏的中午格外靜寂。陽光透過葉隙,在地麵上結成無數個葡萄,而又格外隱約,捉摸不定。
“葡萄熟了……”這種聲音,仿佛在無窮的靜寂中傳來。
南和這時站在石桌上,他是一個很聰明的人,不僅畫畫得好,而且心細。比如說,我原來有隻“霸王”蟋蟀,鱗片裏有兩個蜈蚣子(2),就是他挑出來的,那麼仔細,使我們驚訝。
這時,他抬著頭,不住地看,於是我們也看。中午,在我們最無可事事,遊戲不好做,大人們要罵,這倒不怕,主要是我們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大人,這就可怕了。他們仿佛和我們一樣,全聯合起來對付我們:“吵什麼?還不快滾回來!”於是,就是各個大人叫各個小人的名字,一下子就把我們瓦解了。這樣,中午不做遊戲,鬥蟋蟀也是不允許的。我們就聚在一起,想做些什麼。
“葡萄!”南和首先這樣講。
“什麼?”哥哥奇怪了,接著便想到了似的,也對大家講,“摘葡萄!”
保衛膽怯地看著大家,並向樓上看看,囁嚅地說:“他們……他們,會講麼?”
“啊哈,”哥哥笑了,“我們又不玩‘刀槍’,他們從來就沒有講過不許摘葡萄。”
“而且,葡萄是大家的,我就撒過尿呢。”南和插進了這樣一句。於是大家都很興奮,認為這葡萄也有我們一份,誰沒有朝葡萄撒過尿呢?他們,也就是娘老子總不能不講道理?
“可是……,”保衛又講,“這不吵麼,午睡時間?”
“那可以講我們不知道,誰叫他們沒給我們講?他們隻講過不許玩‘刀槍’,不許打架。可從來沒有講過,不許摘葡萄。而且,昨天晚上,你爸爸和連塘的爸爸講:‘這葡萄快熟了。’看樣子,他們也要摘呢。”南和這樣一講,大家都恍然大悟:“哦,大人們也要摘……,葡萄熟了。
葡萄架那麼高,四根高大的木柱,格外巍然。在那濃蔭密布的地麵上,隻見他們嘰嘰喳喳地聚在一起,最後便統一了思想,那就是上去,而且每一個人都要上。否則就是膽小鬼,而膽小鬼是當不了解放軍的。話是這樣講,但誰先上呢?大家都推讓著,有人還裝著爬了幾下,便說:“爬不來,倘若有個人帶頭,便好了。”哥哥便不耐煩,“那好,我上,反正有四根柱子,四個人,誰和我一起?文秋,你算一個!”哥哥對我威嚴地說。我也隻好答應,南和也決定上了。
我們爬樹爬得很少,但終於還是上去了。一到架子上,就有點害怕。這兒並不象想象的那麼好,空空的,四不著邊。架子是錯綜的木板搭成的,雖說還結實,但人心裏總不踏實,而且全被葡萄葉遮蓋住,人每走一步,就象瞎子一樣,用腳試探著。再加上好奇心,便往下看,不看猶可,一看,頭都暈了:“哎呀,這麼高?老天爺呀!”
“什麼時候才能下去呢?”一瞬間,我這樣想道。
保衛上來後,便不肯離開大柱子。還好,架子上的葡萄和下麵看到的也不一樣,比起下麵所見的多得多了,他便隻摘些附近的葡萄。我坐在葉叢中,摘下一個葡萄,用手揩了揩,便咬。隻覺得牙齒一軟,唾液從舌根下,如泉一樣的湧出,我的眉頭皺成了一團,嘴巴“啊”地一聲張開了。好酸呀,簡直吃不得。大夥的情況都差不多,大家也都往中間爬,本來不想爬的,也被這種情形鼓起了勇氣,戰兢兢地爬過來了。
“紅的!紅得發紫了!”這時,連塘高興得叫了起來。我們一看,真的,多麼好的一串葡萄啊。於是,大家便忘記了上來時的諾言:“不許吵,要靜悄悄的”而興奮起來。聲音便漸漸大了。驚歎聲,歡笑聲,到後來,葡萄架上簡直成了歡樂的海洋。其實,這隻是幾分鍾的事情,而我們在上麵卻好象統忘卻了,膽子也大了,連保衛也離開了大柱子。
“哦唷,真多呀!”不知是誰在這樣叫。
“哎呀,這些該死的,……哎,哎,你們快來看哪!”突然,從樓廊上,響起了這樣一個聲音,就象是炸了一個霹靂。“不好,大人知道了!”我便什麼也不顧了,拚命往柱子前爬。大家都謊了。這時,幾個大人衝了出來,一看這個情景,一下子全驚呆了。這情景的確把他們嚇壞了,從未有過,在這個院子裏,簡直是開天劈地,更主要的是,是孩子,自己的孩子,還在空中爬。“哎呀呀,你,你,你小心哪!”一片這樣的揪心的顫音傳來。等到我們都下了柱子,大人們才有了勇氣,又怒氣衝衝地衝了過來。這時候就有點駭了。隻見哥哥一轉身:“快跑,管他呢!”隻是保衛還沒下來,我們也顧不得了。趕快跑,跑了一陣,回頭一看,隻見保衛爬在柱子的半中腰,他爸爸站在柱子下,叉著腰。他不敢下了,就掛在那裏,隻模糊地聽到他爸爸罵道:“你,你,你不下來,老子加倍揍……”太駭人了,我的腳便跑得更快了。
現在回想起過去的往事,“一切都是這麼新鮮。”我從沉思中醒過來,“現在哪裏怎樣?”我又記起了保衛的來信:“由於太吵,葡萄在去年被人們砍去了。那高大的葡萄架,早已化成了灰燼,隻有石桌石凳還在,每到夏天的傍晚,我們便在那兒下棋或者納涼……。”哦,孩子們是天真的,象我們這樣的人,一長大,比如保衛,他就極力讚成砍去葡萄,而忘記了……。我們會做些什麼呢?
從那天開始,我們開始喜歡緊張的生活,而且也深深地感到那所散發的快樂。過了幾年之後,我們就不再狂野。而我的小朋友們,比如南和,後來他到廣闊天地中去了,成了一個下鄉知青。連塘也同樣,下了鄉,後來遇著,他告訴我,他參加了一次圍溪造田。那是在十二月,為了表示和貧下中農同甘苦,他們打著赤腳,挑土走進冰冷刺骨的溪水中。腳上都劃滿了傷痕。這都是我們感興趣的朋友的事情,我也為他們不懈地在努力工作而高興。
遠離了童年的人,格外懷念它,而那葡萄的形像又總是在我腦海裏拂之不去,從來不曾消失過,它總是喚起我對那美好生活的回憶。
注:1、刀槍:一種集體遊戲
2、蜈蚣子:童年的一種說法,好蟋蟀可以跟蛇、蜈蚣鬥,鬥輸了,蜈蚣就在蟋蟀鱗片下產子。凡是這種蟋蟀,均是好蟋蟀。這裏所記,是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