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這天晚上，我幫她們匆匆撿了東西。反正也沒有什麼東西，那時候出門就一個軍用挎包，走到那裏，找紅衛兵接待站，吃住用全解決。那時候也沒有坑騙拐賣搶，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子也敢跑遍半個中國。整個中國混亂得不得了。
    我的朋友，你們的來到，帶給我——在人生低潮中的我——多少快樂和安慰，尤其是在現在。在現在，在我父親被押到很遠的地方去的時候，在我和兩個妹妹感到特別孤獨，特別無助的時候，我真舍不得你們離開。雖然那時我們故國的許多優秀傳統都被擯棄了，人與人的關係也顯得特別險惡了，很多人變壞了。然而那時，仍有真誠在，這就是我們民族五千年延續下來的力量所在，是我們民族所特有的韌性所在。你們是我的朋友，而且是我一輩子都可以信賴的朋友，我們都不會因文化大革命所泛起的人性的醜惡，而使我們的人生信仰動搖！
    我們都哭了。
    林華藝說：“我還會來的，過些時候我再爬車來，看他們怎麼辦？”
    傅麗莎哭得摘了眼鏡，一個勁地擦眼睛。
    同樣，我們的心也很沉重，因親眼看到了我的父親被押走，其實那時她們的父母也同樣被關押。北京的家對於她們來說，已沒有了溫暖和親切，我們是一群沒人管的孩子，在以自己的心溫暖著彼此的心，我們太需要這個，就象冬天需要火。
    第二天，她們就爬火車走了。
    二十二、
    這就是那一時代留給我的最溫暖的冰冷的記憶。後來，就是上山下鄉，我去了黑龍江。
    今天，把它們翻出來，看著那一時段崢嶸歲月殘存的灰燼和不甘泯滅的青春激情，就象看到了一朵寒秋中的菊花。今天，我不想再麵對它們，我要讓它隨著那個年代的過去而過去，成為一個永不存在的記憶，我要把它埋葬，就象埋葬一顆心。
    “我們都不會因文化大革命所泛起的人性的醜惡，而使我們的人生信仰動搖！”這當然不是一句豪言壯語。最後還要再交待一句，林華藝和傅麗莎走後，我實在無聊之極，因而去找過許映竹。到這時，才知道，許映竹真的和餘向東斷了，原來我們那樣猜度她，全是不對的。其實，許映竹在我們還沒有把那事告訴她時，她就已經下決心和餘向東分手。而當我們把餘向東麵臨的險惡告訴她時，她所表現的情緒，那正是這一信念的注腳，她有著自己的人生信念和所堅持的信仰，並不因自己的情感而改變。
    菊花箋，我的一段生命，今天，我要將你們埋葬。
    故國的春潮已經萌動，願這一切過去了的永遠過去，那雖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我常想，我們民族為什麼能曆經五千年而不消散？我也常想，那些看起來微不足道的構成我們民族的微賤生命，尤其是那些升鬥之民。他們雖然曆經苦難，卻依然懷揣著由我們先賢的教誨和思想構築起的思想體係，堅持著我們民族的價值取向和良善，從不放棄。不管這生命是如何的沉重，不管這社會有時會變得如何醜惡，他們心中的赤誠不變。他們這種不以自我的得失為得失對社會良知和正義的堅持和從容，也許就是我們民族生生不息的生命。
    去吧，菊花箋！
    到你該去的地方去，一個博友曾有這樣的詩句：“四月裏失語的花，靜靜開在渡口”。我的失語的菊花箋，你能開在哪一片靜靜的曆史渡口？滔滔不絕的時間之流正從你麵前流過，一切都在幻變，隻有我們心中的堅持不變。
    ２００９、５、２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