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為了救你愛的人。”
    一片絕望的血紅中，玞珩清冷的聲音，近乎虛幻。
    “從宇宙初始的混沌中醒來，最古老的七個神祗創造了世間的一切，卻不知這世間一切的維持，都要靠他們的靈力。”
    “他們的所有命運，就是消失為自己創造的物，去維持這個世界的存在。”
    “這是從他們誕生起就不可避免的結局。”
    “無比諷刺，卻不可抗拒。”
    “而湮炙——”玞珩停了一下，冷冷看了我一眼，我卻沒有任何反應，我已經做不出什麼反應了，我的心好累好累，連跳都快跳不動了。
    “他其實在一千七百年前，就該消失了。”
    “那時，他就要失去自己的形體，變成滿天星辰了。”
    “可當時玫天還沒找到重生的方法，他不想湮炙就這麼死去，於是他將湮炙會消失的事告訴了你。”
    “深愛著他的你異常痛苦，你想救他，於是你問玫天有沒有辦法讓他避免消失的命運，而玫天告訴你，有。”
    “辦法就是，用你自己的靈代替湮炙的，去維持這繁星閃爍的夜空。”
    “可你不是創世神，你的靈和他的性質不同，所以還需要一個轉化之陣。”
    “這是不被允許的禁忌。”
    “創世神的消失是不可違抗的命運，這樣的事實，無人可以改變。”
    “而且你的靈不如他強大，你隻能幫得了他一時，等你的靈力消耗殆盡後，他還是要死的。”
    “可當玫天告訴你這一切後，你幾乎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即使你明知就算犧牲自己也隻救得了他一時，你還是答應了。”
    “因為你做不到，你做不到忍受著他消失。”
    “無形無體，卻有著自己的意識，成為和這個世界一體的存在。”
    “孤獨的，亙古的，冰冷的存在。”
    “那樣的命運，太殘酷了。”
    “於是，你情願自己代替他。”
    玞珩仍然看著我，卻像沒有看我，她的眼神穿過我，像看到了一片遙遠時空。
    一千七百年前的時空。
    “你知道當年梵褚為什麼要將你打傷嗎？”
    “因為你故意氣他。”
    “做好了犧牲打算的你，先是故意和湮炙吵了一架，讓他傷心離去，然後你又在諸神議事時故意激怒梵褚，嗬嗬，”玞珩笑的開懷，“你知道你當時說了什麼嗎？”
    “你在我們所有神麵前，輕蔑又囂張地對他說，‘因為是神，所以亂倫就是可以被容忍的嗎？’”
    “你明知梵褚愛著你，說出這種話，又該傷他有多深。”
    “梵褚一怒之下將你重傷，傷心離去。”
    “所有愛你的人都如你所願離開了，你要一個人，消失在他們不知道的角落。”
    “那天，你去找未申，自碎全部靈體，讓未申施術，祭於禁忌之陣，化為漫天繁星之靈。”
    “後來覺得異樣的梵褚追過去找你，發現了這一切，他殺了未申，可那時陣法已經生效，為了救你，他隻好將你的身送走了。”
    “所以現在，以自己的靈支撐著這片星空的，其實是你。”
    “是名為太陽神的你。”
    玞珩的臉，麵無表情的時候顯得無比聖潔，一旦生動起來，就無比明豔，誘惑，可現在，當她的表情突然低沉下去時，就變得朦朧迷離了，像籠著一層看不見的紗。
    她的聲音也漸漸淡了下來。
    “而如果你一直呆在那個世界，一直在那個世界生老病死，六道輪回，就沒有現在這些事了。”
    “可是，無形無神，卻有自己的意識，自己的情感，日日夜夜注視著自己最愛的人，看著他在一片絕望中尋找著自己，看著他在日複一日的寂寞與等待中漸漸失去最後一絲生氣，漸漸絕望死寂，明明看著他，明明心如刀割，卻不能觸摸，不能相伴，這樣殘酷的命運，又有誰能忍受的了。”
    “你也受不了。”
    “曜的思念之心太重，他太想與湮炙再次相見，居然化為流星墜入那個世界，在那個世界一直等著，等著，等著與自己的重遇。”
    “直到有一天終於碰到了你，將你帶回了這個世界。”
    “讓你又你一次遇到了湮炙，又一次愛上了他。”
    “而回到這個世界後，當你所有的靈力耗盡，你也要死了。”
    “徹底消失。”
    “消失於天地，不留一絲痕跡。”
    “從此，太陽神隻是傳說。”
    “你以為簡炆為什麼不折手段想得到甄羅？”
    玞珩看著我的眼神，漸漸憐憫。
    “他其實隻是想救你。”
    “你已經撐不了多久了。”
    “當年未申的轉化之陣，是設於甄羅地下。”
    “他想得到甄羅，將陣法逆轉，在你靈力耗盡前，讓你靈身合一，讓你活過來。”
    “他一直一直，所有的心願，就是想救你。”
    “除了這個，他什麼都沒有了。”
    “他知道自己會死，知道自己陪不了你多久了，所以一點時間都不願浪費，情願一直不被發現地守在你身邊，也隻是想多看看你。”
    “可笑你卻一直和他作對，恨他，甚至在戰場上拿箭射向了他。”
    “你對他，可真是冷酷到殘忍啊。”
    “而你現在問他為什麼會愛你，其實簡單到可笑。”她輕笑兩聲，如煙眉目輕攏，像是想起了什麼好笑的事，“你還記得你第一眼見到那幅畫著黯的畫時的感覺嗎？”
    “他的感覺，和你是一樣的。”
    “他在見到那個人的第一瞬，就被那樣直入人心的力量震撼了。”
    “他知道太陽神也是長的這個樣子的。”
    “他知道那個神當初是為了救自己愛的人，不惜觸犯禁忌，甘願消失成天空繁星的。”
    “你總說他驕傲又深沉，卻不知，隻是因為他心中，有太多放不下的事。”
    “他們一族，一直一直都隻是為了玫天存在的，為了玫天的複活忍受著自己的意誌被控製，被操縱，如玩偶般活著。”
    “這樣的命運讓他不得自由。”
    “他是一個被困住的人。”
    “所以他羨慕恣意灑脫，敢愛敢恨的無畏心靈。”
    “那種美好幹淨的力量，讓他向往。”
    “那幅畫上的人，慢慢地，就變成了他心中一個不可替代的存在。”
    “深植心中，再也抹不去。”
    “直到見到你。”
    “盡管那畫上不是你，可對隻見過你的簡炆來說，你就是他的畫中人。”
    “其實人的心，最複雜也最簡單，又怎麼能說得清。”
    “身為凡人居然敢對神心生覬覦，這樣的愛，他又怎麼會告訴你。”
    當著所有一切都說完，玞珩停下來，整個大殿沒了聲音，隻隱約響起一兩聲間斷的抽泣。
    我低下頭，看著躺在地上的這個人。
    他那雙一直驕傲的眼，已經閉上，我的手碰到他英俊的臉，已經冰冷。
    陌生的冰冷。
    從前我在他懷中哭時，明明都是溫暖的。
    他說，他會一直陪著我的。
    他說，他會一直保護我的。
    直到他死。
    直到他死。
    他真的做到了。
    他真的死了。
    心間翻滾著一陣陣劇烈燒灼的觸感，我緊緊攥住了自己的心口，蜷成一團，抵禦著瞬間凶猛，從西麵八方襲來的痛苦。
    簡炆。
    這是怎樣的一個人。
    他知道自己隻能活到三十歲，所以一直逼著陌簌長大。
    因為他知道，陌簌十歲，就要一個人麵對這個塵世了。
    他知道自己，再也護不了自己的兒子了。
    那天，他驕傲的告訴我，這是他的能力哦。
    看，他其實有多麼喜歡他的兒子。
    因為知道自己要死，所以那三個字，他從來不說。
    還心甘情願讓我上。
    一直在我身邊陪著我。
    從來不讓我知道。
    從來不會拒絕我的要求。
    驕傲又強勢，溫柔又深情。
    這個男人。
    真的死了。
    真的死了。
    心髒像一瞬間被撕裂了，眼前一黑，我失去了全部的意識。
    夢裏好黑。
    無處著力無法掙脫，最深沉最孤寂的黑。
    什麼都沒有，隻剩一種感覺包圍著我。
    累。
    好累。
    心那麼疲憊，那麼沉重，不知被什麼直往下扯，好累好累。
    好累，累到快撐不下去了。
    身體和心靈，都那麼疲憊。
    一千七百年前，為了救他犧牲全部靈體的自己。
    他無法逆轉的命運。
    為了我的一線生機將我送去另一個世界的梵褚。
    忍受不了寂寞又回到這個世界的自己。
    快要消失的自己。
    一直陪著我直到死去的簡炆。
    這些人，現在都不在我身邊。
    好累。
    好累。
    我要死了。
    等我所有的靈都耗盡，我就要死了。
    徹徹底底，消失於天地，不留一絲痕跡。
    從此，太陽神隻是傳說。
    好累。
    發現自己已經醒來的時候，我有一瞬間的怔忪，呆呆對著天花板望了半天，看著上麵那人最愛的血紅的蓮，一如往常的妖豔，卻突然間，多了頹敗的氣息。
    抬起手，我拿著手心裏簡炆最後送給我的那顆石頭，細細摩挲，眼中，漸漸漫開了無法抑製的悲傷。
    看，石頭上的少年，臉上有蓬勃的朝氣，眼中有燦爛的光。
    真讓人羨慕。
    倔強，不耐，驕傲。
    他什麼也不怕。
    因為那時，他還什麼都不知道。
    多好。
    我看著它，想著自己剛到這個世界時無憂無慮單純簡單的樣子。
    恍如隔世。
    不知什麼擋住了我床前的光。
    我抬頭，是一身黑衣，肅穆沉靜的陌簌。
    他看著我，麵容稚嫩，眼神滄桑。
    他手裏拿著一樣東西。
    薄如煥冰，粹如燦星，神聖凜冽之氣，渾然天成。
    光曄神劍。
    “這個東西，還給你。”他對我說，和他父親一樣的幽黑眼中是一片我看不清的暗，“從此我們，再無瓜葛。”
    我沒接，也沒說話，隻是凝神看著他。
    看著他麵無表情，卻散發出陣陣死氣的小小身形。
    他對我，其實有恨。
    我伸出手，貼到離他最近的距離上，一絲縫隙都不留地貼了上去，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對著這個讓人心疼的孩子說，“陌簌，你要相信，你的父親，他其實，很愛你。”
    “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
    “好好地活下去，好好做一個讓他驕傲的城主。”
    “你不可以讓他失望啊。”
    “一定要讓他驕傲。”
    “因為你是他的兒子。”
    聽完我的話，陌簌毫無反應，靜默地轉過了身，卻沒有出門。
    背影安安靜靜，紋絲不動。
    我一時不明白他在幹什麼，直到終於發現那細瘦肩膀微不可覺的顫抖時，恍然大悟。
    他在哭。
    背對著我，靜靜流淚。
    這樣的驕傲，真像他父親。
    甄羅與湄加的戰爭打了兩年，終以湄加戰敗告終。
    戰敗後第二天，陌簌即位。
    時年僅十。
    他的父親簡炆，一朵被困於蓮獄的紅蓮。
    五百年來最偉大的巫師。
    最慈愛的父親。
    最癡情的男人。
    離開我的生命，再也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