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忍凝眸 第九章 歸雲一去無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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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鬥似乎越來越激烈了,那十幾名“無赦”的外圍成員竟然開始拚上了性命,我清楚地看見青衣男子楚雲傾皺了皺眉,頗為不耐,似乎是對這種以命相拚的打法很厭煩。如果說一開始他並沒有殺人的意味,那麼現在他是徹底動了殺機。我拔出劍,輕身一躍跳了過去,劍影的碰撞間產生激烈的氣息流動。
女子傷得很重,她的手下靠近她,或多或少都帶著傷,眼神中閃爍的卻是壯士斷腕的悲壯。我輕輕一歎,挑開楚雲傾的又一劍,說道:“東西你既然已經拿到,何必要下殺手,這麼做對你也沒什麼好處。”
楚雲傾饒有興味地看著我,勾起一抹邪笑,他問:“你可知道這盒子當中放的是什麼?”
我搖頭,說:“那與我無關,我隻知道,他們的命我保下了。”
其實就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對素昧平生的過客這麼在乎,若換作以前我定然不會在意他人生死,也許是方才他們望向那個盒子的眼神打動了我冰封已久的心。他們看著它沒有貪婪,有的隻是一份希冀,仿佛它可以為他們帶來無限的希望,就像是臨死之人看到生存的勇氣般,那麼激動、欣愉,又那麼悲傷、無奈。
“你覺得你有那個能力嗎?”楚雲傾如同看穿了我般,傲慢一笑,道,“如果你能在我手底下過三招,我就放過他們,如果不能,不隻是他們,就連你也得付出點代價。”
沉吟片刻,我道:“可以,你是楚雲傾吧,在下葉子還。”
我沒有再用葉還白這個名字,而是改用了我的字,說不出是為什麼,隻是覺得也許這樣就代表著有個新生吧。新生,真是一個叫人惘然的詞,如果無法拋棄過去,換個名字又能代表著什麼意義呢。
三招,想要在這個人手底下過三招很簡單,方才交手的那幾下,我已看出他根本不是用劍的人。如同使刀一般,劈、砍,從這點可以看出楚雲傾善用的是刀類武器。我凝神戒備,楚雲傾似笑非笑的神情令人捉摸不透,就像是一隻貓在看待落入掌心的老鼠那般。年輕的女子站了起來,身上的傷流著猩紅的鮮血,怎麼看怎麼恐怖。
“葉少俠既然想插手此事,在下理當奉陪,隻不過請恕我還有要事在身,今日就不陪了。”楚雲傾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神色變得焦慮不安,頻頻望著平陽城的方向。我驀然一驚,竟然將囚風給忘在腦後,子還這個字還是他替我取的,今日之事若傳了出去,我對水十七說的那番謊話不就不打自招了麼。
楚雲傾的身影閃過,不見了蹤跡,我搶先一步在那名女子倒下之前扶住了她,倔強的女子望著屍骨未寒的少年,濕潤了眼眶。
我叫來莫停,他慌忙將受傷的幾名“無赦”外圍成員扶進茶棚,小小的茶寮裏店家一人蜷縮在一張桌子底下,瑟瑟發抖。他見我們更是驚恐萬分,作勢要跪拜叩首,求我們放他一命。店家是上了年紀的老兒,人越活得久便越不想死,看他那副驚恐的樣子,我不由得無聲歎息,腦袋又不知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您這是做什麼,江湖人也有江湖人的規矩,我們不會傷害您的。”我扶起他,朝莫停微微點頭,莫停了解了我的意思,給了老人家一點銀兩,讓他安心。
一直以來我對錢是一點概念也沒有,什麼都有人為我安排好,無論是在何時總有劉椋替我安排生活,所以我將身上不多的銀兩都給了莫停。現在想想,倘若再早些我連離開的念頭都不會有吧。
我曾以為自己會在離別的時刻求他不要走,又或者是他來挽留,隻是我們都沒有說出口,就這麼看著對方相顧無言。那刻起,真的是陌路天涯了吧,不管今後發生了什麼,我們隻是路人,也許偶然相遇時會坐在一桌把酒暢飲,然後互相笑言以前的往事,再然後,酒醒了就散了。
店主為我們上完茶後便到後麵去了,那幾名刺客紛紛拿出隨身攜帶的創傷藥塗抹,草草包紮了事。其中一個男子對我抱拳,說道:“感謝少俠出手相助,這楚雲傾是狂俠屈無用的徒弟,少俠能不顧惹上他的後果也要幫助我們,是在令我等感到慚愧。”
看著一個三十摸樣的男人在我麵前愧疚垂首,我甚覺異樣,但真正讓我略感驚訝的是楚雲傾竟然是屈無用的徒弟。
南劍北刀,指的是南方的飄渺劍客淩千煙和北方的狂俠刀客屈無用,這兩個人一生並未交過手,但對對方卻是慕名已久。我曾聽師父說,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未能與狂俠刀客一決勝負。在接下來的交談中,我又得知,楚雲傾是屈無用的關門弟子,盡得他的真傳,若真要打起來,我不是他的對手。
想到這我不禁泛起了慶幸之意,好在沒和他交手,若是輸了不知楚雲傾會玩出什麼花樣。
“葉公子可知道為何楚雲傾會著急離開?”
我看了一眼平陽城,沉吟片刻說道:“大概他是不願意在囚風的地盤上鬧事吧。”
囚風住在平陽城已經是人盡皆知的事情了,但沒人敢上忘白山莊挑釁,我突然想起那兩個字,忘白,師弟他是否打算要忘記我了呢?可是既然都這樣說了,為何還是做不到呢?這樣無邊無際的等待,真的就料定我會回來這裏嗎?
如果真是這樣,我不得不說,他太了解我,甚至比我自己還了解。
“能否告訴我青遠鏢局這次押鏢的物品究竟是什麼?”照這人的話說,楚雲傾隻是因為與青遠鏢局的二公子交好才答應幫這個忙,竟然需要這麼一個大人物為它保駕護航,想必這樣東西一定價值連城,“或許我無法替你們從楚雲傾手裏搶回來,但對你們而言若真是那麼重要,我一定相助。”
初時他們一行人望向那盒子的目光,仿佛就像是看待生命一般重視。
女子的麵色依然蒼白,她輕聲歎息,望向未知的遠方良久,這才道:“那盒子裏裝的,是天香玉露,是傳說中能起死回生的神藥。”
我一怔,說道:“不可能,這世上根本沒有天香玉露。”
思緒驀然間回到十幾歲的少時年華,我在院落一旁無聊地看囚風練劍,念從心起,隨手找來一個漢白玉瓷瓶,裝上些許清水,謊稱它是能夠醫治將死之人的秘藥。囚風不敢確定,畢竟江湖傳言頗多,那時的他還隻是初涉江湖,便問我它是什麼。我舉著瓷瓶,一副得意非凡的模樣,說這叫天香玉露,隻要是沒死透的人都能死而複活。別的本事沒有,糊弄起人來我是一套一套的,接著我又編了一段如何找到它的驚險曆程。
很明顯,說到後麵囚風知道了我是在耍他,不發一語繼續練劍,記憶停留在我纏著他讓他不要生氣的畫麵。
那時的韶華年光,到頭來,隻成為煙雲,徒然消散。
清晰地記得那時正值深冬,我素來身體不好,也就不需要跟著他那樣夏練三伏、冬練三九。我記得那日的暖陽落在身上,柔和的氣息仿佛是初春的預兆,那麼鮮豔、那麼美好,以至於現在想起,竟然會不知所措。
“不,是真的,這東西是從忘白山莊傳出來的,誰都知道整個江湖最著名的斷指醫仙就是忘白山莊的人。”女子搖頭,反駁道。
或許真的是這樣,然後用了那個我一時想出來的名字,隻是心頭的那份不安,一直一直都沒有消褪。
不管如何,我想還是一探究竟為妙。
“在下葉子還,這位是我的……弟弟,”我指指莫停,頓了一刻後說道,“如果姑娘信得過在下,定然將天香玉露雙手奉上。”
我們都沒有說話,他們在考慮我所說的是否屬真,如果信了我他們能否得到它。沉默了半晌,還是那名女子回答:“既然都告訴了你盒子裏裝的東西,便是將你當作了朋友,連清在此謝過公子,其實不瞞你們,我們這次的行動並不是‘無赦’的命令,我們僅僅隻是用了它的名號。今日的事情很快就會傳出去的,江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我們幾個隻怕是會遭到‘無赦’的追殺,連累公子了。”
聽到連清的話,我頓時僵在原地,怎麼會忘了呢,江湖中最多的就是傳言,葉子還這個名字,囚風不可能不會聽到的。
但願,隻是我多心了,這麼多年該放下的已經放下了。
“連姑娘還是先行養傷比較好,楚雲傾的劍法隱含著刀的霸道,那一劍用了真氣,隻怕劍氣會留在體內,還是盡快找個高手替你將劍氣除去吧。這點恐怕我做不到,楚雲傾的功夫比我要高。”我為自己未能幫上忙感到歉意,連清這麼一說纏繞在自己心頭的疑惑也解開了,難怪說“無赦”隻派了個外圍組織搶奪,原來根本就是他們打著第一殺手組織的旗號謀私利,不知道他們能不能逃得過“無赦”的追殺。
“連清姑娘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原本我想劫到天香玉露救活弟弟之後,過上隱居的平靜生活,看來現在是沒辦法了。”連清苦澀地看了一眼身旁一個同伴後背背著的已經死去了的少年,“我隻想好好安葬他,公子若得到天香玉露,就請在月末時分在即墨街頭畫上這個符號,我自會與你聯絡。”
我接過那張畫了一個奇異符號的紙,朝她淡淡點頭,跟在我身旁的莫停略有惱色,我報以微笑,說道:“我們走吧,耽誤了這麼久也該啟程了,蜀中路途遙遠,有得趕了。”我知道他在惱怒些什麼,連清與我素昧平生,卻一點也不客氣地讓我自己去與楚雲傾正麵交鋒,如果換做是以前的我或許會在意,但經曆了這麼多,該看透的事情也想明白了,他們說到底也是一群弱者。
莫停略有不甘地看了我一眼,我拉他上了馬車,與他一道坐在馬車前端趕車。
一路荒煙漫漫悄無人聲,轆轆的木輪留下兩道淺轍,踏著少年的口哨回蕩天際,縱馬江湖,相逢意氣,多少次隻能在夢裏回味這份灑脫。
“你真的當我是弟弟嗎?”驀地,少年停下了趕車的動作,馬兒沒了鞭笞慢下了步子,莫停就這麼直直地看向我,一雙認真的眉眼說不出的執著,“我以為我隻是你閑暇時雇下的一個車夫,你真的當我是你弟弟嗎?”
我好笑地看著他,隨即被他的那份認真所震懾,我沒想到自己的無心之言竟然會令他那麼在意。
莫停見我沒有回答,拉了拉馬韁讓馬停下,他揚起一抹淡淡的自嘲笑容:“向我這樣的人,你又怎麼會在意呢?”
我輕輕搖頭,揉了揉他的頭發,含笑說道:“不是,我沒有親人,能有你這麼個弟弟很開心,那你願不願意和我學武功呢?”
說到武功,莫停顯然是想起了方才那個楚雲傾,兩眼閃爍著慕羨的意味,他拚命地點頭,好像怕晚了我就會反悔一樣。這樣的他讓我不禁慚愧,想當年還是師父硬逼著我學,就是練劍也是糊弄兩下,哪像囚風那個武癡沉浸於劍道與殺道。
“我的劍法不是很熟練,也隻能教你基礎劍法和步法,餘下的你隻能自己領悟。”我努力裝出一副嚴肅的樣子,隻有我知道大概自己會是天下最懶的師父了,忽然想起了什麼,我補充說道:“記住一點,劍最重要的,不是劍招與劍法,而是劍意。”
最後一句我說得極為認真,並且將“劍意”二字著重強調,思緒悠悠,我望向遠方的天際,蔚藍一片令我再一次想起了那個謫仙般的男子:“劍道的最終奧妙,隻在於劍意,無論你將劍招使得再流暢,沒有劍意,就像是一個人失去了靈魂。”
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我看看天色,不知不覺已經臨近傍晚時分,算上在平陽城外花費的一些時間,都已經一天了。靠著身後的軟墊,我淡淡微笑,滿心閑適之意,快要入夜了,下個城鎮也快到了。
馬車倏地停了下來,我撩開簾子,詢問般地看向莫停,他指著前方突然殺出的一群人,顫聲道:“怎麼辦,我們遇上強盜了。”
含笑走下了馬車,我朝那些強盜微微頷首,他們衣著殘破不堪,甚至連十來歲的孩子都在裏麵。細細打量著他們,我發現他們的目光都很呆滯,隱隱還透露著絕望的意味。強盜頭子手裏的刀指向我,如果不是刀身的斑斑鏽跡,我或許會略有失措。
他們,也是苦難的人。
我發現自己離開了劉椋,變得多愁善感起來,以前的我幫過劉椋帶兵打仗,手上早已是沾滿鮮血,哪還會管這些人死活。
該說什麼呢,這些,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
如果說流淚,是悲傷,那流不出淚,又是什麼呢?
“讓路吧,你不是我的對手,我不想傷你們。”我淡淡說道,帶著冷冽漠然的神情望向他們,即使生逢亂世,又有什麼資格打家劫舍?“看你的樣子是他們的頭,你如果真有這樣的本事,還不如去參軍,至少這樣還能有點錢養家。”
“呸,他皇帝算個什麼東西,衛國憑什麼讓老子報效。”強盜頭子嗔目怒視我,一把鏽跡斑斑的刀舉到我的麵前,惹來莫停一聲驚呼。
我沉下臉來,又看了一眼他,終是一聲歎息:“你這樣大劫來往商旅又有什麼用?我聽你的口音是衛國人吧,我能想象得到如今的衛國破落成什麼模樣,但你就忍心看著自己生活了幾十年的國家踐踏在他人鐵蹄之下?”我手指著北方,沉聲道:“在那邊,大合虎視眈眈,豳國已經被他們兵臨城下,皇帝在力挽狂瀾,他是在為了這個國家而戰!你們呢?你們在做什麼?你們是不是想自己的故土淪為敵人燒殺搶掠的地盤?”
“你憑什麼說衛武帝是在為國家而戰?他根本就是為了自己的統治!你別把話說得那麼好聽!”
看著底下一群人全部都是附和的聲音,一個個怒目相視,愁苦和滄桑沾染每個人的容顏。強盜頭子的刀眼見就要劈落,我以指化劍,硬生生用真氣彈開他的刀,禁不起撞擊的粗製鐵刀立刻斷裂掉落,插在地上。
我仰起頭,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落在強盜頭子身上,高聲喊道:“如果衛武帝不是為了整個國家,他可以割讓土地,可以賠款,可以向他們俯首稱臣,為什麼他要選擇和大合拚個你死我活?”他們全都噤聲,帶著複雜的神色看著我,似在等待我接下來的話,“我們中原人士有多少是死在大合的鐵蹄之下?想想曆史,大合侵占了我們的土地之後做過什麼?你們在這裏反抗的是一個明君,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看看你們在這裏做什麼!”
茫茫一片的荒原上,隻有我消瘦的身形孤傲獨立,所有人都以崇敬的目光看著我,他們紛紛放下手中的武器,露出慚愧的神色。
將他們的神情一一收入眼底,我在看不見的陰暗處揚起苦澀笑容,我是這麼牽掛他,當初離開又有什麼意義,陌路殘煙,咫尺天涯,我究竟錯過了什麼?
很好地掩飾了自己心中的想法,我再一次出聲說道:“各位,你們應該拿起你們的武器,但麵對的不是自己人,而是大合。衛國百姓如果連自己的國家、連自己的君王都不相信,那它存在還有什麼意義?大合的軍隊不是無敵的,隻要我們反抗,就一定能夠獲勝!聽著,拿起你們的武器,參軍上戰場殺敵!”
沒有聲音回答我,這一刻的時光就這麼凝滯,他們用敬畏的目光看我,仿佛在膜拜一個神祇。
“好!我答應你!”強盜頭子紅了眼眶,“不就是大合嗎,老子拚了也要把他們打回老家去!”
能夠想象嗎?緊接著是一聲高過一聲的喊叫,他們的仇恨眼神,即使是煽動他們情緒的我也感覺到畏懼。可是誰又知道我心裏真正的想法呢?我不過是個自私的人,為了所愛的人能夠義無反顧地付出,我相信劉椋對我是有情的,隻是他的情更多的分給了整個國家。即使我離他甚遠,可是心像是跨越了層層阻隔,隻停留在他身邊,隻為他一人付出。
這就是愛,愛到心痛,愛到絕望,愛到他就是我的天!
你能感受到嗎,我真的很在乎你,劉椋,我要讓你看著衛國也有我的一份。
然後你就不會忘了我了,不能陪在你身邊那又怎樣,我想要你在看著自己的王國時能想到我,那就足夠了。
微微卷起的秋風劃過,吹動了衣袂,吹亂了頭發,那飛舞的落葉訴說不盡的是無邊秋意,而我思念不盡的,是劉椋給我的點滴。即使不能相守那又怎樣,現實有太多太多的無奈,總有那麼一份最真誠的感情埋藏在心底,那份感情,足以叫世間萬物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