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惹殘煙 第一章 綠楊煙外曉寒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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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蜀之地曆來多傳說,有著深厚的文化底蘊,其古蜀國皇帝蠶叢以及杜宇更是黃發小兒都能說上一二。江湖人士對蜀中是敬畏皆有,道教勝地青城山上的青城派,渝州城中的唐門唐家堡,這兩個名震江湖的派別無人不知曉。青城在正道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唐門則亦正亦邪,兩個大派非但沒有明爭暗鬥,反而相處甚為愉快,這也給眾多武林中人留下茶餘飯後談論的話題。
險峻的山峰直插雲端,一眼望去,渺小之感充斥在心中,和天地相比,人不過是滄海一粟。莫停深深為蜀地的險峻奇美所震撼,盡管不是第一次來了,我卻還是按耐不下心中的萬千思緒。峨眉、青城坐落這裏,劍門天險映在眼前,誰能不為這般天地奇觀所震懾!我起初來到蜀中之時,便深深為天下間這壯麗的山河所傾動,也自然明白為何錚錚男子都希望建功立業,隻是我不懂,這些浮華名利真的就無可替代嗎?
猶記得七年前,當時正是衛國與齊國局勢最為緊張的時刻,那時的劉椋才初管國事,一接手便要遇上齊國的挑釁。戰事一觸即發,在經曆了好幾個月的僵持不下後,衛國明顯處於劣勢,其他諸侯國紛紛倒戈相向。我在前線替他抵擋齊國的軍隊,他亦在後方出謀劃策,直到一個驚天計劃的出世。劉椋命我假意投誠,我率領十幾名輕騎開城門投向敵軍陣營,而他則與齊國來使談判,願意奉上衛國大帝來換取暫時的休戰。一個尚未攬得大權的太子,便有殺伐決斷的氣勢,為了帝位江山,甘願犧牲自己的至親。
衛國是保住了,劉椋也沒有白犧牲自己的父親,忍辱負重不過十餘日的時間,竟換得我軍從齊軍內部擾亂軍心,燒了糧草,斬了將軍首級,逼退齊國軍隊二百餘裏,盡收這其中所有的土地。
這樣工於心計謀略深沉的男人,卻在登臨帝位之後施行仁政,以仁厚治理天下,百姓得以休養生息,叫人怎不服他!
他說他不要天下,但他要人人敬他畏他,所有的國家民族都不敢侵略他的領地,年年進貢,年年朝拜,讓天下人皆以他為尊。
我想了許多,想起衛國的開國皇帝昊華帝重瀟,曆朝曆代所有皇帝君王都沒有做到的一統天下,在他手裏達成,中原、北荒、西番以及南疆,無一不在衛國的版圖之內,也開創了曆史上第一個霸權王朝。在劉椋的心中,他是極為羨慕昊華帝的,而我羨慕的則是陪伴昊華帝身邊十餘載的神月將軍——祈月。我比之祈月何為相似,同樣愛上了一代帝王,也同樣得不到善終,然而我終究不是他,所以我無法像他那樣做到名動天下,結局也比他要幸福得多。
傳說他是舉世無雙的男子,擁有傾盡天下的美貌,在野助昊華帝征戰四方,在朝則輔佐君王治理天下政務,收諸侯權勢,可以說江山天下有一半是他打下來的。
而他,也是古往今來第一個得到君王允諾,冊封為後的男子。
隻可惜,隻可惜到最後還不是落個身敗名裂,據說,是昊華帝親手下的命令,斬立決。
可歎祈月空有一身絕世武藝,才貌無雙,卻還是逃不過這等悲哀的下場,我不知他是怎樣麵對那道判他死亡的聖旨,也許會有無盡的憤怒、哀傷,甚至絕望,亦或是一笑付之。妖媚惑主,佞幸,這一頂頂不堪的帽子戴在他的頭上,而他,其實也隻不過是愛上了一個無法全心愛他的人。
每每思及此,總會去想,這世上究竟是有情人多,還是無情人多?
隻得歎一句,無情不似多情苦!
“唐家堡素來不喜外人進入,我想獨自去拜訪,家師與唐門前輩淵源頗深,應該不會為難我。”我沉吟片刻後,說道,心裏也還是有些拿不定主意的,如今看來唐致遠身份尷尬,說不定唐門中早就將他驅逐出去了。我不知道我為何要執著於見唐致遠一麵,也許是因為他曾不顧自己救下蘇邊讓,我懂他的心,他對我懷有不一樣的情愫,盡管他自己都不曾明白那是什麼樣的感情。
他曾說,我是清冷溫婉的明月,多少人妄圖攬取,而隻能空自在水中看著倒影。
“你好像有著許多往事,所以你的心事也總是那麼重。”
我掩麵輕輕一笑,眉目間不自覺得多了分妖嬈,隨即又驀然發覺自己已經離開了宮廷,實在不適合做出這般虛偽的掩飾。是的,我害怕別人去探測我的內心,我把愛給了一個人,心卻重重深鎖,隻留給我自己。莫停不過是個束發少年,如何能敵得過這些年來那兩個人的調教,心下滿滿是苦澀的滋味,我淡笑道:“我的經曆,都能夠得上一本傳奇了。”
雖然那段替劉椋南征北戰的史實被刻意為之地銷毀,又怎能絕天下悠悠之口,隻是我不如祈月那麼有名,留給我的僅僅隻有“佞幸”二字罷了。
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我問道:“我們手上還有多少銀子?”
“那日典當玉墜的銀子還剩不到一百兩,你一看就知道生活講究,是個貴族之家,這幾日來的花銷用度勝得過我們那兒一戶人家幾十年。”莫停惆悵一聲歎息,臉上也浮現出幽幽的愁容,“我們那村子人不多,全村也窮得很,都隻靠種點穀子為生,你們大戶人家的,不懂生活艱辛。”
我雙手平放在膝上,垂眼不語,無法回答他的話,我又何嚐不知道這點,隻是人一時養成了習慣,便是想改也改不掉了。
“我也不是怪你,這些錢都是你給的,該怎麼用我當然沒話說,”莫停似乎有些急了,眼神無錯地亂飄,就是不敢落在我身上,“隻是現在我們出門在外,萬一碰上個什麼,沒錢防身該如何是好。”
“對不起,是我不好。”我懦聲說道,頭垂得越發地低了,他自然不會知道隱藏在陰影中的我是如何充滿苦楚,這麼多年了,久到自己也忘記是什麼時候了,自己就學會用各種柔媚的表情去求得寬恕與原諒,仿佛已經成為一種習慣,深深烙在滿是回憶的腦海與身體中。當那微微上翹的眉眼有著一絲誘惑,淡然溫和的眸子染過一絲哀憐,即使我沒有傾倒眾生的美貌,卻還是引得許多人癡狂,使用這樣的手段,似乎是本能,總在不自覺的時候就會展現,在時時刻刻提醒我自己是如何不堪。
我沒什麼好後悔的,至少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
愛上他,此生無悔。
能愛上他,是我三生有幸。
“你呆在客棧裏別出去,我總感覺這一路上有人盯著我們。”我解下佩劍交到莫停手中,將琴負在身後,說道:“這把劍是我的佩劍,亦是當年我師父成名時使用的劍,江湖中老一輩的人都認得它。倘若真有人跟蹤我們,你把劍拿出來,千萬要保得自己性命無恙。”低低歎了一聲,我喃語道:“但願是我多慮了。”
總覺得自從入了蜀中之後,就有人在暗處監視,也許是忘白山莊的人,也許是別的。
流影離開了身邊也沒什麼大不了,總記得有一年的夏天,我偷拿了尚且屬於師父的流影去河邊玩耍,哪曾想把劍丟在了一旁自己玩得歡忘了,直到回去才發現。想起那時候師父恨鐵不成鋼的模樣,生起氣來一張頗為英俊的麵容扭曲得很,那之後是怎麼找回劍的我忘了,反正就記得我和師弟兩個弄了一身的水回家。
莫停摩挲著精致優雅的劍身,不自覺地揚起神往的笑容,江湖武林,寶劍雄風,哪一個少年不向往。
我係好綁著琴的絲帶,緩步走出下榻的客棧朝渝州城唐家堡的方向走去。在江湖中唐門一直以來是獨來獨往的,既不與正道相交,亦不屑與邪派來往,由於善製毒煉毒,又有霹靂堂製作殺傷為威力巨大的火器,故在武林人士的心中與邪魔歪道同類。這麼多年也沒見唐門有反駁的情況,這邪派的名號就這麼流傳出去,又因為唐門門派駐地隱秘,且多設機關陣勢,險惡異常,也沒人敢上門挑戰。
淩千煙曾經與唐門的一位長輩是忘年之交,關係密切,即使在數年的隱居生活中也和他有所往來,此番來唐門拜訪不隻是為了查詢唐致遠的消息,也為了找二位師父的下落。
唐門中隻留下少許的弟子坐鎮唐家堡,在江湖上唐家堡完全是一個空殼,想丟隨時都可以丟棄,隻供給唐門的幾位當家居住。話雖如此,可唐家堡裏機關密道也同樣多不勝數,我雖未一一見識,可也略知一二,尤其唐致遠也曾教授我陣勢演算以及天文星象。
唐老夫人得聞故人之徒拜見,自然是頗為欣喜,當下便親自接見了我,就連唐門現任門主唐於鳳也緊隨其後。若說肯與唐致遠結交的原因是欣賞他的淡泊寧靜,那麼眼前這唐門的現任門主令我心下點頭的原因便是進退有道,他出現的時候是站於左側扶著唐老夫人緩步走來,微微低垂的眉眼有著恭順的意味。然而,從那深沉的眼眸中,我卻可以依稀看到閃爍的是誌在天下的雄心。
“你師尊可還好?”唐老夫人已經是滿頭華發,她輕輕抓過我的手,細不可聞地一聲歎息,她道:“當年的事情,他還在記恨麼……”
我不知道她說的當年的事是什麼,隻得回答:“過去的事情早已經是過去了,再放在心上不過是徒增煩惱,那些事情師父不曾與我提過,想來早就原諒您了。”
唐老夫人如今已年過七旬,滄桑布滿眉眼之中,她拉過我,示意我代替唐於鳳扶著她。在我麵前的,已不是那個名震江湖的唐老夫人,而是一個慈祥的老人,我如是想著,心中不禁放下先前的不安,開始與唐老夫人攀談著,而她的話題總是在師父身上,仿佛是在對待一個失散的孩子般那麼激動難以平複。
“於鳳啊,你過來。”不知發生了什麼,唐老夫人突然將立於一旁靜默的唐於鳳叫到身邊來,神色肅然,似乎要準備說一件大事。
我看了一眼唐於鳳,發現他也在打量著我,唐於鳳的目光柔和,絲毫不帶銳利之色,僅此我便對他心生好感,當即對他微微一笑。
唐老夫人對我說:“你說千煙如今下落不明,我也實不相瞞,淩千煙本不姓淩,他原是當年燕國皇室的成員,而我亦曾與燕國皇室交好,令燕國毀於一旦的正是我啊。”古稀之年的老婦人長長地歎道,背負著這麼沉重的過往,甚是倦怠,如今見到故人之徒……我微微暗下了目光,為這位婦人默然。
“於鳳,今日我便要你替我贖了這份罪過,好好照顧他的徒弟。”唐老夫人目光炯炯,明明比站在她身前的唐於鳳矮了不少,卻仿佛處於一個遙不可及的高度,令人心生敬佩。
“唐老夫人,輪年歲我還虛長門主一歲,怎好意思叫門主照顧呢。”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誰知唐老夫人道:“七八年前你剛離開千煙身邊,他不惜放下多年仇恨來請求我多給與你照顧,我還記得信上說還兒這孩子別看他挺聰明的,卻太容易原諒人,不管別人對他做什麼,都不放在心上,你師父啊總是怕你被外人欺負了。”
我黯然低下頭,師弟對我做出了那樣的事情,我依舊恨不起他,猶記得淩千煙師父揚言要將囚風一身武藝盡數廢去,是我懇求了他一天一夜才就這麼算了,師父對我的在意程度遠勝於繼承他衣缽的師弟。
“奶奶就放心吧,孫兒一定做到。”唐於鳳朝我微微一笑,眸子裏有著些許促狹的意味。
“唐老夫人也不知師父的下落嗎?”我連忙轉移話題,怕她再說什麼讓唐於鳳看了笑話。從見唐老夫人伊始,我就隱隱有一種感覺,她不會喜歡我談及唐致遠,所以我也就隻得暫時放下。唐致遠雖與我無過硬的交情的,但在我心中一直對他心懷感激,我琢磨著哪怕是惹惱唐老夫人,也定要問出個緣由。
滿頭華發的老人淡淡歎息,搖了搖頭,目光落在遙遠的天際。她說:“我看你麵帶難色,隻怕真正想問的不是這個吧。”
我點點頭,說道:“其實這次來訪主要是為了探尋唐致遠的事情,這幾年我幽居世外,剛出來便聽到江湖上唐門易主的消息。依照唐致遠的心性,我無法想象他做了什麼令江湖人士提及他如此輕蔑與不屑。”
“你與他交好這事我也略有耳聞,隻是他辱沒了我唐家幾百年的聲譽,以後還是和他劃清界限為好。”唐老夫人麵色有著難以掩飾的慍怒,連說話的語氣也是冰冷,我看著她,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沉默片刻,我看到唐於鳳向我使了個眼色,頓時了悟,她不肯說卻不代表不讓唐於鳳來說。
我淡淡歎息一聲,未作回答,心中還是對唐老夫人的話不以為然,唐致遠於我有恩,無論他做了什麼,我都隻當他是恩人。
唐老夫人似乎是累了,麵容倦怠,她道:“就讓於鳳帶你四處走走吧,我累了,就這樣吧。”
弱冠之年的唐門新一任門主朝我走來,微微頷首示好,我亦向他笑笑,隨著他向後院走去。唐家堡在世人眼中是神秘莫測的,也隻有真正進到此地才會發覺與外界傳聞是如此地不符,假山綠石,曲水亭苑,與一般園林無二。我走在唐於鳳的左邊,靜靜聽他說這院落中擺設的講究,所有一草一木的位置都按照陣勢的演化確定,不通陣勢的人貿然闖入唐家堡,隻能是被困在其中,這也是為何江湖人士對唐家堡敬畏三分的原因。
我對陣勢幾乎是毫無研究,印象中懂得這等深奧秘術的人也隻有師弟,當年一本《天機神算》記載著所有機關術數的推論演算,我喜好琴畫無意學它,師父便讓師弟學,而囚風也當真是可造之材,僅僅三個月就將《天機神算》領悟大半。從來都沉浸於帝王心術以及武學劍道的囚風會對機關術數感興趣的原因,想必也是這般吧,無需花費太大的功夫就能將敵人除去,這等手到擒來的東西他怎會不喜歡。
如果說我還能回到過去,會不會和現在走上一條不一樣的道路呢?
“唐致遠究竟出了什麼事,還請門主告知。”我對唐於鳳敬道。
唐於鳳沒有立刻回答我,而是道:“我與你有過一麵之緣,不過你是不會知道的,那時候你眼裏隻有我哥和那個叫蘇邊讓的人。”他如是說道,目光仿佛透過天際的悠悠白雲回到多年之前,“我哥從來對人都是淡漠,唯有你他另眼相待,我一時好奇,便遠遠地看了你一眼。”
我啞然,不知還有這麼回事。
他繼續說道:“我哥生性涼薄,當然,這點隻有我知道,他卻肯花費代價救下蘇邊讓,真是讓我大吃一驚。你可知道為什麼如今是我做這門主而不是他?”
我沒有說話,在一旁等候他的回答,他也未讓我久等,當下道:“唐致遠在五年前就已經被逐出了唐家,原因隻怕說出來你會不信,你的師弟囚風收他做了男寵,這種事有辱我唐門聲譽,所以才輪到我做了這個門主。”他看了我一眼,似乎是話有所指,“同樣都是淩千煙的徒弟,為什麼會得到兩種不同的待遇呢,這才是我最好奇的。”
“竟然會是這樣……”我苦痛地閉上了雙眼垂下頭,沒想到囚風竟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沉寂了片刻,我說:“在來之前我曾去過平陽,他現在和蔚然夫人以及他們的稚子生活在一起,我想知道唐致遠的下落。”
唐於鳳凝眸看著我,目光閃動著一絲冰冷的意味,倏爾,他嘲諷地揚起了嘴角,說道:“是麼,你想救他出來麼?忘了告訴你,他可是自願留在囚風身邊的,這樣你還打算去見他嗎?”
“不管這其中究竟有什麼故事,我都要見唐致遠,他如今聲名狼藉,不可能再回來奪你的唐門門主之位,你大可放心。”我直視唐於鳳,沉聲說道:“告訴我唐致遠的下落。”
他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微微抬眸望著天空,話語間又轉向另一個方麵:“我想起了一件事情,七年之前你綽號為‘琴劍仙’,一手操琴的本事連冷家都比不過,丹青也是極富盛名,至今有幾幅畫還被當做稀世珍寶般地收藏。可是如果他們知道這樣的人,竟在衛宮之中甘做皇帝孌童,又會怎麼想呢?”
我的身體陡然一僵,語氣微顫:“你知道了?”
唐於鳳笑了笑,目光中盡是高傲:“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你放心好了。其實我也挺想見見幾年不曾見過的哥哥,我就把他的下落告訴你好了,隻是你也算欠我一個人情吧。”
“你愛說不說,我自然可以通過別的途徑知道。”我略微有些怒意,心中警覺之意尤甚,心生避讓的意味,“我也不怕你說出去,如果你要用這點來威脅我什麼,那真是打錯了算盤。”
“別急著翻臉嘛,我說就是了,別看囚風和蔚然夫人生活在一起,他還是收了不上姬妾男寵在竹園,每個月都要去那裏呆上幾天,竹園的位置在揚州,你去那裏打聽便知。”
我多看了唐於鳳幾眼,暗自心驚他可以麵不改色地說出這番話來,其中有多少試探的意味在裏麵我也不知道。思來想去,我決定還是去一探究竟,哪怕是龍潭虎穴,我也非闖不可,當即道:“門主的好意在下心領了,至於唐老夫人的話還請莫要放在心上,行走江湖子還還是能照料自己的。”
他笑了笑,說道:“老夫人的話便是旨意,我這個做兒孫的,怎能不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