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馬會結束的當晚，皇上正與各部蒙古王爺飲酒閑聊，談笑風生。然而此時，十八阿哥夭折的消息飛騎傳到了科爾沁，雪上加霜的是隨之而來的還有朝臣彈劾皇太子的奏折。皇上看了後，握著酒的手明顯在抖，終於無力地放下了酒杯。確切的說是，酒杯從他的手中滑了下來，恰好落在了桌上。
    之後，皇上就病倒了。太醫說是心火內燃，積無可發，抑鬱成疾。於是大帳中忙成了一團，來來往往，卻悄然為之。因為皇上需要靜養，所以所有阿哥都被遣散了。終於兩天之後，昏睡了兩夜的皇上醒了過來。他一醒來，就說要出去走走。守侯在旁的總管太監慌忙勸道：“皇上，您剛醒，草原上風大，還是等過了幾天，您龍體康複後再說吧！”可是此時的皇上根本充耳不聞，他自顧自地坐起身來。總管無奈，隻得服侍著穿衣穿鞋。這日恰好是我值班禦前伺候，我見狀，隻能會意地取出皇上的紫金貂裘披風，遞給總管，替皇上披上。剛忙完，皇上就要走出帳外，總管忙不跌地跑去掀帳簾。
    皇上麵無表情，又似心緒重重地踱步走著，步子仍有些剛剛病愈後的虛浮無力。緊跟皇上身後的總管和我隻得無言地小心隨侍左右。等他踱出大帳老遠時，他停了下來，遙望草原盡頭，隨即又稍稍仰起頭，抬望萬裏無雲的藍天。“呼……”隻聽得皇上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如同要缷下全身的負擔和心事。我望著他已有些佝僂的背影，霎時明白：其實尊貴如他，亦不過是一個年邁需要子女關心的老人家而已。雖然“普天之下，莫非黃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他手握生殺大權，可以左右任何人的人生，可是在歲月的流逝中，他同樣也是無奈的……八歲登基，當時的他隻是個懵懂無知的小孩子，就像如今的小十七一樣；十五親政，然後殺鼇拜，肅朝綱，平三藩，收複台灣，退噶爾丹……一樁樁，一件件，他無愧於他的先輩，而且足以彪炳史冊。即使譽他“千古一帝”，亦不為過。然而，“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如今的他已值暮年，太多的人和事於他而言都已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所以，晚年的他即使對於貪官汙吏，也開始手下留情……
    “這麼快，自朕登基以來，已快整整五十個年頭了。”皇上驀然開口，將我從神思中拉了回來。他像是自言自語，從側麵望去，他臉上似乎有甜甜的笑容。隻聽得皇上緩緩道來：“記得四十年前，朕與皇後赫舍裏舉行大婚，結為夫妻。皇後秉性淳良，待人和善，得妻如此，是朕之幸。”原來皇上在回憶他的妻子，無怪乎會有那般沉浸其中的安詳笑容。“當年鼇拜專權，若不是索閣老德高望重，攜朝臣力挺朕，隻怕朕不會那麼順利地得以親政。”我讀過本朝的史書，也聽阿瑪提到過這位人人眾口稱頌的“索閣老”——那個說出“爾汗有異心，爾物豈可食耶？”的頗有氣節的忠心護主之士！而皇上會尊稱索尼一聲“索閣老”，想必當年萬般艱難之下，這個年邁而睿智的輔政大臣頂住無比壓力盡心助了皇上，所以盡管王權至尊如皇上也由衷心生敬意。
    “雖然朕與皇後亦屬政治聯姻，可她的溫柔和美與善解人意卻讓朕真正地傾心於她。終於，皇後懷上了我們的孩子，朕異常欣喜。”皇上依舊平靜而透著一絲喜悅地幸福回憶著。可是，“我們”？皇上竟然用了“我們”，看來當年的皇後真得是融入他骨血的女子，才會讓這位君王天子情不自禁地稱“我們”。然而，皇上語氣陡然一轉，聲音無比地沉痛：“奈何，天公不作美，我們的第一個孩子才剛學會走路便不幸夭折。朕與皇後俱是心痛難當，所幸天佑朕躬，朕與皇後終於又有了第二個孩子。然而，朕不知道，更大的不幸卻在此時降臨——皇後難產了。”我默默地聽著，因為深受感染，不自覺地為皇上和皇後的這一段彌足珍貴的夫妻情意而揪心。可歎老天為何要拆散這對好不容易的有情人？孝誠仁皇後逝於十三年，掐指算來，他們的夫妻緣分隻走過了七年而已。想必，任何人旁觀都會感慨天命，唏噓不已。人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於——生離死別。生離，總還存有一念希冀，期盼來日重逢。然而死別，卻是連一絲奢望都不曾留下，徒增一世憾恨而已——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
    “當她彌留之際仍盯著繈褓中剛出生的皇兒時，朕明白，皇後是放心不下。於是朕不惜顛覆祖製，即刻下詔，冊封二阿哥胤礽為皇太子。她聞言，終於安詳的閉上了眼睛。從那以後，朕將對皇後的愛全部傾注在了太子身上，特意從小將他帶在身邊，時時處處，耳提麵命。希望能將他琢成大器，待朕百年之後，可以接替朕的衣缽，繼續將大清朝推向強盛。”言罷，皇上靜默了會兒，依然抬望著藍天，深呼吸了一下，似是在平複情緒。“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天不遂朕願，偏偏事與願違呢？”皇上的語氣是沉靜而威嚴的，但同時也是彷徨而無力的，他像是在跟老天爺討說法。我靜默地肅立著，痛心凝眉。我知道此時我不能做任何事，也做不了任何事，除了默然。隻聽總管小心翼翼恭敬地勸慰道：“皇上，您要保重龍體啊！回去吧，您的病才剛好！”卻見皇上並不理他，依然仰望蒼天，似是在等老天爺的回話。靜默了一會兒，他終於猝然泄氣：“心欲力挽狂瀾，奈何無力回天……嗬！”皇上仿佛自我解嘲地苦笑了一聲，此時的他如同悲壯的英雄一般，實是有霸王別姬的無奈……最後皇上自顧自地轉身，從總管和我中間走過，重新踱回大帳。可是，腳步卻變得穩健沉重，再不似大病初愈。
    我走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看著皇上漸漸有力的步伐。心中也已了然，他定是做了決定，有了取舍，所以步伐才會沉重到有力。哎，即使是帝王，也有無可奈何的時候。千言萬語不過一句——高處不勝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