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相關 第四章:霜降(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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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兒,今天……”
輪椅上的老先生氣喘的不均,說的有些吃力,頭上漸漸出了層薄汗,我隻能看到他的嘴不停嚅動,卻聽不到他在講什麼,他見我仍是一臉疑惑的樣子,急的眼角直冒淚花,伸手指著窗戶外那陰沉沉的天。
“霜降!是霜降!”我推著老先生向窗前走,應該是霜降吧?聽聞他的愛人就是死在霜降那天的,人老了容易憶舊,我扯了個最不像答案的答案。
誰知老先生聽見後放下手,不再說話,我把他安置在窗邊的搖椅上,吱呀一聲,搖椅晃晃悠悠的動,我將落地窗前的整座城市看在眼中,老先生半合著眼,輕哼著幾十年前的小曲,我立於他的身旁靜靜地聽,時不時向上扯扯快掉下來的蓋毯。
近些天來,他精神一天不如一天,經常犯迷糊,有時夜裏非起來,說要找自己的愛人,有時又對著電視裏的毒梟大聲唾罵,醫生不讓他下床亂動,他不聽,每日下午非要下床,然後就躺在這把搖椅上哼著曲,一呆便是一下午,哼一下午的曲,直至夜幕降臨才肯離開,若是誰阻了攔了,就要鬧個不停。
老先生以前是個幹部,後來槍傷退休,那些時候條件不好,沒怎得治,腿就落了殘疾,早些日子都是自己賺錢養自己,但隨著年齡一天比一天高了,舊疾發作,他又是個孤家寡人,那些個戰友尋思湊錢找護工養他老,我就來了。
這一照顧就是四五年,老先生心情好的時候,除了他照片上的那個男人,什麼都跟我聊,心情不好的時候,就自己對著照片默默流淚,他們講,那個是他愛人,早年犧牲了,讓我不要提。
我不曉得普通人犧牲算不算犧牲,但我曉得他跟他愛人,都是無名的英雄。
“妞兒,你上前來。”
我附耳過去,老先生嗬嗬的喘著氣,眼睛半睜不睜,手無意識的敲打著搖椅,“我跟你講個故事。”
我順手拉過來一把小椅,坐在了老先生的旁邊,聚精會神的聽,老先生顫顫巍巍的掏出了胸口口袋裏的灰色照片讓我看。
“帥吧?”
“帥”
“我也覺得,這是我愛人,年輕著咧,才二十八,妞兒,等我死後,記得將我倆葬在一塊兒。”
老先生扯著袖口,擦去眼角的淚,他的聲音已經有些哽咽,猛的拽住我的手說:妞兒,我後悔,我後悔啊。
老先生曾經是個臥底,而且是深深駐紮在毒梟內部的毒牙,還是帶鉤的那種,幾十年前的盛夏午後,老先生剛同一名毒梟的手下人打過“招呼”,轉角就在蚊蠅飛舞的垃圾桶裏撿了一個小孩兒,髒兮兮的看不出男女,小孩兒淚汪汪的盯著他,盯的老先生心裏直發軟,然後……他便做了個後悔終生的決定——將孩子撿了回去。
那年他二十三,小孩兒十三。
“那是什麼地方?那是世界上最醜陋、肮髒的地方。”
老先生將人帶回去洗幹淨後就有點後悔了,主要是這孩子長的太招人,長的好看的,不論男女,什麼下場不用人明說,很快就有手腳不幹淨的人找了上來,恰逢老先生剛執行任務回來,及時一槍崩了他,在所有人麵前宣告主權。
“他啊,在那種地方活著長大,偏跟個嬌氣包似的,怕疼,疼就哭,身子也嬌,稍微用力就泛紅。”
他一哭,老先生的心就軟成了一灘水,別說是老先生,就是天上的星星月亮,想要也得給他摘下來啊。
倆人正式在一起那年,一個三十,一個二十,老先生隱姓埋名臥底已經十年了,他是老先生精神上唯一慰籍,沒有他,在長達數的臥底生涯中,老先生早就瘋了。
臥底數年,老先生見過自己的線人被殺,見過當年同警校生的戰友被酷刑,甚至有次差點兒暴露,那人用老先生妹妹的命威、脅他,妹妹是個識大局的人,不論受多少刑都不認,最後吞彈自殺。
那次差點兒的暴露,讓老先生的愛人也遭了禍,他被關在屋裏受刑,老先生在屋外被強迫著聽他的慘叫聲,每一聲都化作無形的利刃刺進了老先生的心,他知道自己的小孩兒有多怕疼,浸了鹽水的鞭子往身上招呼,他們割下了青年的小指扔到老先生麵前,老先生看著那截浸血露骨的小指,渾身發顫,竭力忍住自己想起拿槍殺人的心,告訴毒梟:“我不是臥底。”
他們用刀片劃開青年後背上的皮肉,強迫他吸食毒、品,愛人咬破了舌尖不肯吸食,又是頓暴打。
事態危急,為了保全老先生,一名完成任務即將退離的線人設計別人曝了自己的身份,把老先生的鍋攬到了自己身上,解除了他們對老先生的疑慮。
於是他犧牲了。
老先生強忍住不去看他的屍體,甚至還踹了幾腳,他不能為臥底的犧牲而傷懷,他們就站在旁邊看著。
“他躺在我懷裏,小聲的說……”
“我沒吸毒、品,也沒暴露你的身份,我不疼,你別哭。”
青年呼吸聲越發的微弱,黏稠的血跡混合著汙濁染紅了老先生的衣服,老先生抱著他一遍遍的嗚咽著說對不起,是在為青年道歉,也是在為妹妹道歉,為那名臥底道歉,隻要他再小心一點,再小心一點,這些事就不會發生。
原來他早就知道我的身份,我不是什麼毒梟的手下,我是臥底,我是一名人民警察,那幾天,我失去了一個人生中最重要的人,還有一個,就差一點點。
毒梟虛偽的表示歉意,但仍叫了幾個醫術還行的醫生給老先生的愛人治療,夜裏,愛人疼的睡不著,發起了高燒,渾身被燒的滾燙,他咬死牙關不敢吭,怕驚擾了老先生,但老先生還是發覺了,起床給他用水擦身體降溫,哼曲哄他睡,後來把自己關在另一間屋裏,用刀在自己胳膊上劃,每每要結痂了就撕下來,以警醒自己還需再小心。
自此,老先生將自己這顆毒牙紮的更深,便鬆動一下,便能從毒梟那夥人身上剜出一塊帶筋的肉,而那個致使他身份差點兒暴露的人,永遠留在了荊棘山穀。
他越發被那位賞識,別人越發不敢動青年,誰要是動了,那位也保不了你。
也正是因為他將青年這塊軟肋曝在所有人麵人,身份才更加不被人懷疑。
“他不僅僅是我的軟肋,還是我的防彈衣,我手裏握著的槍。”
有時他們歡好,老先生摸著青年背上的痂,心仍止不住的疼,那時便會縱容青年許多,自己身上再多的不舒服,也比不上青年遭的罪。
終於有天,他們兩輩人追了幾十年的大毒梟要收網了,老先生從中竭力配合,收網當天還是出了意外,青年用自己的命為整個緝毒隊爭取了追擊的時間,大火卷襲住了青年的身體,老先生勒住毒梟的脖子死死壓住,他走不開啊,一旦讓他掙脫了,所有人這幾十年的努力,包括自己愛人的命!都白白搭裏了,他隻能無力的看著自己的愛人漸漸消失在那場大火裏。
那年他三十八,愛人二十八。
火滅後,他衝進了火場抱著那具燒焦的屍體,發出令山區都為之震顫的悲吟。
“我無法想象他遭受的痛苦,跟他比,我這滿身的傷都不算什麼。”
這句話被老先生早年寫在了那張照片後麵,至今日,字跡仍清晰可見。
“毒牙深情的親吻著那具焦屍的額頭,我們都不敢看,不是因為惡心,而是悲痛,這是大家最不願遇見的事。”
這是我偶然聽老先生的戰友說的。
“收網前天,他說想在生日那天要我親自做個蛋糕,我答應他以後每年都會在他生日時做蛋糕給他,蛋糕我學會了,他卻食言了。”
青年特例被葬在了烈士墓園,同所有在此次任務中犧牲的人一起下葬那天,來了一個市局的警察,他們站在這座墓前,莊嚴肅穆的祭奠著,老先生以一個愛人的身份被刻在了烈士碑上,碑上沒有照片,隻有幾句生年逝年和一句:吾夫梁銳禮葬。
老先生姓梁,但不叫梁銳,碑上不能留他的真名,怕仇家尋仇,掘墳挖墓的。
他愛人死的那天剛好是霜降。
後來老先生幾次尋死,都叫醫生從鬼門關上攔了下來,大家也很關注他的精神狀況,經常催他去心理治療室,又是年霜降,他醉倒在愛人的墓前,恍惚間見到了愛人,他像隻找不到父母的幼獸般輕吟,愛人給了他一個朦朧的擁抱,輕撫著他的臉:“親愛的,振作起來,不要尋死,要活到百年後再來見我。”
那一晚後先生發了很大的燒,此後全心投入工作,奔赴在死亡一線,單聽毒牙兩字,便讓一些小毒販聞風喪膽。
“啊!”
天邊突然響起一道驚雷,我被嚇了一大跳,抬頭看窗外,一大片一大片的烏雲往這邊湧來,老先生把照片捂在胸口處,用盡全身的力氣讓自己吐字清晰有勢:
吾愛梁豕鹿!
隨後又是驚雷,雷聲落,人止!
我蹲在老先生麵前,他頭半歪著,手緊緊按在胸前的照片上,那不知道是他們何時照的相片上,比老先生高出小半個頭的青年輕輕的笑著,而年輕時候的老先生英姿勃發,側頭瞧青年,眼睛盛滿清明的寵溺,青年隨老先生姓,叫梁豕鹿。聽說是老先生抽簽隨便抽的名字。
我拭去臉上的淚,將毯子向上輕輕蓋了蓋,它快掉下來了,輕聲道:願梁先生與梁先生來世相守一生。
聲音不大,落在寂靜空蕩的房子裏異為清晰,窗外終於:
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