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在麗江之:叩山自省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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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有人非要追問我前來拜山的緣由,恐怕我是說不清楚的。是厭倦了都市的喧鬧麼?是看淡了人間的恩怨麼?是要追尋一個我所無法達到的修行境界麼?是嗎?都不是吧?隱隱約約地,感覺自己像是在逃避什麼?可逃避的究竟是什麼呢,我又說不清了。隻覺得心裏有一種痛,痛到了極點,卻找不到產生痛的原因,更無法清除它。那麼,我隻有用肉體上的疼痛來取代它。
文峰寺通往靈洞的這段路,由山石鋪設而成,這是一些沒有經過打磨的石塊,棱角分明,路麵上還散落著許多碎石子。穿著鞋的腳踩在上麵固然不會覺得異常,但用手去磨、用膝蓋去蹭、用頭去碰就是另一回事了。而我每走一步就要重複一連串這樣的動作---雙手合十、頂禮、以手觸地、下跪、磕頭,盡管帶著護膝和手套,受點小傷還是難免的,肉體的疼痛我找到了,但它果真能代替心靈的疼痛嗎?青山無言,泉水不語,藍天靜默,白雲悠然,山雀自顧自地唱著情歌,毫不理會我茫然四顧的眼神。沒有誰能給我答案,於是,我在孤寂與無助中開始了叩拜的行程……
第一天。站在長長的山路前發了一會兒呆,對於要花多長時間才能到達靈洞,心裏沒底。凡事總要有個開始吧,我深吸一口氣,雙手合十,磕下了第一個頭。時間已經不早,但行走在幽深的山徑上的行人卻不多,偶爾有山下的農婦上山砍柴,便用好奇的、覺得不可思議的眼神打量我。我朝她們微微一笑,坦然相對。記得在很久以前,我也曾用同樣的眼神去看那些一路跪拜上山的朝聖者,每一回都被他們的虔誠所感動,以至於眼眶濕潤,暗自掉上幾滴淚。那時怎會想到,此時此刻的我竟然會成為和他們一樣的朝聖者,用我孤獨的背影來點綴這座大山的風景。
大約磕了三百個頭左右,便到了文峰山上有名的一個景點---神泉,這股山泉清澈冷冽,不但可以用來供奉佛主、菩薩和神靈,據說身體虛弱的人飲用它之後,也有養身療病的效果。以往來此處,總要用空瓶子裝一些水去喝,這次上山便省了許多買水的錢,隻要每回磕到此處裝上一瓶水,就夠我一路喝的了。
神泉由深穀之中奔湧而下,順著天然形成的水道流下山去,旁有一修建不久的圓形水池,池水深近兩米,裏麵養著一種金線魚,魚身瘦長且呈金黃色,十分的漂亮。隻是這種魚秉性凶殘,若有不明就裏的人將其它小魚放入池中,傾刻間就成了金線魚的美食。
我圍著神泉磕了一圈頭,順便裝了路上要喝的水,又重新踏上前往靈洞的路程。山徑成坡狀向上延伸,兩旁是密得讓都市人驚歎的成片鬆林,其它樹種較少見,間或有幾叢高不足一米、隻有拇指般粗細的山竹從鬆樹間探出身子來,在清風的吹拂下得意地搖頭晃腦。這裏的景致我已欣賞多回,卻還是美得令我心動。對於我這種不擅長表達自己的人而言,大自然才是最好的朋友,它的美我懂,我的好它明白。
路上幾次遇見銀巴上師,他和善地看著我笑,讚許地點點頭說:“你慢慢磕,等磕到靈洞後就在那裏吃午飯,我已經和守靈洞的小喇嘛說好了。”
我頷首稱謝,一步一步地繼續前行,用我柔軟的身體去親吻堅硬的石徑,漸漸地眼裏有了疲累的痕跡,卻不肯輕易放棄。
當路程進行到一半之時,卻突然嫌自己磕的頭太少,決定一步三拜地前進。原以為剩下的路不多了,誰知那幽長的山徑總也不肯結束。等到我終於遠遠地看見靈洞的時候,早已筋疲力盡。看守靈洞的小喇嘛朝我跑過來,讓我坐下來休息一下,他去給我準備吃的。我有氣無力地問他:“現在幾點了?”“大概五點了吧!”小喇嘛的回答讓我吃了一驚,我是從早上九點開始的,那麼我已經磕了將近八小時的頭了,而且沒有吃上中飯。
“你真了不起!”小喇嘛看著我,極為認真地說。我衝著他淡淡一笑,深感慚愧,卻沒有說話。我來朝山的真正緣由,無法向外人解說,即便想說也無從說起。
第二天。看似同樣的山徑,看似同樣的我,看似同樣的行程,卻有了不一樣的心情。或許是過於勞累的緣故,昨晚居然不再失眠,難得睡了個好覺,隻是今晨醒來,實在是腰酸背痛得很。吸取教訓之後,不再有一步三拜的奢望,因此一路上休息的時間較多,隻要稍微覺得有些累,便坐在石階上靜聽山風拂過鬆林,發出浪濤奔騰般的聲音。不由想起李白的幾句詩來:“蜀僧抱綠綺,西下峨嵋峰。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鬆。”
詩寫得極有氣勢,我卻驀地有些感傷起來。蜀僧彈琴,有詩仙為知音。蓮之心事,終究無人知曉啊!我不過是想好好地善待每一個有幸相識的人,也希望得到來自他們的善待!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心願,為何實現起來會這麼的難?為何我的忍讓在他人眼裏會成為懦弱的表現?為何我的安靜在他人眼裏會成為虛偽的象征?我實在是不明白,所以我來叩問蒼天,希望能得到一個答案。
然而我並非竇娥,無法讓老天爺以六月下雪、三年大旱來證明我的冤屈,隻好一笑了之,站起身來繼續我叩拜的行程。我還是堅信,肉體的疼痛可以取代內心的憂傷。
較之昨天,今日花費的時間少了很多,我在小喇嘛們吃中飯之前到達了靈洞,恭恭敬敬地上了三支香後,退出靈洞,坐在台階上觀看山下的風景。由此望去,麗江城盡收眼底,所有的房子像是由小孩子用積木搭成的,小得很不真實;山腳下的文筆海倒映著天空的色彩,藍得像藥師佛的琉璃世界;蛇山上的白塔與靈洞遙遙相對,像是心有靈犀、卻天涯遠隔的一對戀人;遠處的玉龍雪山拔開了往日的雲霧,顯現出嬌俏的臉龐;腳下是讓我心煩意亂的都市,頭頂是無法觸及的虛空,我寄身於都市與虛空之間,不知何去何從?
第三天。實在是太累了,每一個頭磕下去都不想再爬起來,寧可自己變成石階上的一粒小石子,安安靜靜地呆在那裏。手套早就磨破了,護膝又添了一雙,可膝蓋還是被硌得青一塊紫一塊,腫得變了形,稍一碰觸就疼得要命。越是接近靈洞,海拔就越高,每一個動作都要消耗比平常更多的體力。明天我還能堅持下去嗎?
正在遲疑之時,一位從昆明來靈洞修行的師兄迎麵走來,我安靜地站立一旁,想等他走過之後再磕頭。不想他卻在我麵前停住了,向我合十問好後說:“師兄,你可真有毅力呀!”想起方才的紛飛雜念,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問他:“你下山做什麼呢?”
“我要向銀巴上師辭行,我想回去了。”“哦!”我了解地點點頭,暗想:原來打退堂鼓的不是我一個呀!正說話間,銀巴上師遠遠地朝我們走來,聽了昆明師兄的話後,哈哈大笑起來,說:“怎麼,住不下去了呀?你的障礙很大呀,再堅持幾天怎麼樣?”師兄聽後,點頭應允下來,又隨著上師回了靈洞。
目送上師與師兄遠去後,我又堅持著磕了一段路,到了實在無法動彈的程度才坐下來休息。這幾天天氣一直很好,天空藍得像一匹剛染好的上等絲綢,柔潤而有光澤。幾縷難得的閑雲也白得格外耀眼。而雪山上的雪卻比這雲還要白上三分。青鬆蒼翠,山風和煦,寂靜的山徑上除了我疲憊的身影外空無一人,卻有犬吠聲從密林中傳來,夾雜著幾乎微不可聞的嘻笑聲。我探頭四望,想尋覓聲響的來源,卻了無所見,隻好作罷。想必這就是王維所描寫的“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若非身臨其境,如何能吟誦出這樣的詩句?若非身臨其境,又哪能真切地感受到詩人筆下的意境?看來,光讀萬卷書是不夠的,還得行萬裏路才行啊!修行是不是也要這樣呢?
在青山翠林的懷抱中靜靜地安坐片刻,毫無戒備地接受大自然無聲的撫慰,待稍一緩過氣,又繼續我孤獨的行程。好不容易叩拜到了靈洞,意外地看見銀巴上師坐在裏麵,身旁還有兩位訪客。他示意客人站立一旁,不要擋住了我的路。等我一路磕到洞口後,上師居然取下洞口懸掛著的一條哈達,口中持誦著經咒,將哈達掛在我的脖子上,為我摩頂加持。那一刻,我幸福得無以複加。隨後,他又向客人介紹說:“她可是一步一步地磕著頭上來的,已經磕了好幾天了,很不容易啊!”於是,引起一片驚歎聲。
這時,我才意識到,我所做的一切,已不僅僅是為了排解內心的憂傷,磨練自己的意誌,也在不知不覺中感動著他人。其實沒有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事物,是可以獨立存在的,人與人之間,事與事之間,總是暗藏著一種相互影響的關係。想起那些偶然相遇,彬彬有禮地向我問好致意的陌生人;想起那些同住寺中,在我磕完頭後前來噓寒問暖,幫我打飯、替我準備熱水的師兄們;想起每天做飯給我吃,卻毫無怨言、自稱給修行者做飯心甘情願的小師傅……
我有什麼理由不堅持下去呢?
吃過午飯後,繼續留在靈洞磕頭,累了便坐在靈洞前的台階上看雲卷雲舒,聽風起風落。忽見幾位小喇嘛連挑帶扛地拿著行李,護送一位行者朝靈洞走來。隻見他身穿藏袍,耳戴銀環,腰纏寬帶,頭束長發,氣勢驚人,令我頗覺詫異。他徑直走入靈洞後,吩咐小喇嘛取來做煙供的物品,點上火後虔誠地在靈洞前供奉金剛亥母,又用竹枝沾了淨水灑在小喇嘛們的身上。我遠遠地站著觀看,不敢輕易上前,曾聽人說起過,在藏族女人是沒什麼地位的,遇上供奉神靈、招待客人等事,都要主動避開才行,我還是識趣一些較好。不料,煙供結束後,那行者從我身邊經過時,竟拿著竹枝灑了幾滴甘露在我身上。感激之餘,隻有含笑鞠躬、連聲道謝。或許在修行者眼中,一切眾生都是平等的,有些規矩不守也罷。後來,我才知道他竟然是仲巴仁波切的二哥,一向注重實修,很是有些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