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裏氤氳的霧氣從屏風後麵飄出來，裏麵有水聲，還有不時的說話聲。
    一團黑黢黢的霧狀物質漂浮在空中，不時變換著形態，慢悠悠的圍著浴室裏的大水池轉悠。
    水池裏，微微泛起金色光澤的烏黑長發飄散著，在水中綻成一朵水蓮。白皙的皮膚在清澈的水裏更顯得晶瑩透明，戲謔的表情在氤氳的霧氣裏變得模糊不清。
    曜薰半躺在浴池裏，不時把睡潑向半空那團黑色的東西，像個夏天玩水的小孩一般輕輕笑著。
    “喂，我說的話你聽見沒有？”那團黑色的霧狀物蹭了一下，躲開曜薰潑來的水，聲音有點不滿的抱怨。
    “聽見了聽見了，就那麼點事兒，翻來覆去的說，你不煩，我耳朵都快長繭了。”曜薰撇撇嘴，沒趣的收了手，拿塊毛巾在自己身上擦。
    “小曜薰，我們在一起都快二十年了啊。”黑色的東西感歎一聲，慢慢化成一個人形，正是當年的勾魂使黑泥鰍。
    “啊，是快二十年了，你有什麼吩咐啊，冥王大人？”曜薰伸個懶腰，聲音慵懶，瞄了一眼黑泥鰍。
    “我說小曜薰，你怎麼還記著這事兒呢，不是跟你道歉了嘛！”黑泥鰍一聽有點急了，湊近了曜薰的臉。
    “去，別靠我那麼近。我哪敢不記得了，偉大的冥王之子串通冥官，假扮勾魂使故意提前結束我的生命，為的就是把我送到這鬼地方當小倌，我怎麼會不記得呢。”曜薰無所謂似的說著，臉上卻擺出一副生悶氣的表情。
    “小曜薰，是我錯了。那，都二十年了，你就沒有一點喜歡我嗎？”黑泥鰍嘟著嘴，像小孩子撒嬌一樣靠近曜薰身邊蹭蹭。
    “喜歡喜歡，你以後是冥王嘛，我的頂頭上司，我怎麼敢不喜歡你啊。”百無聊賴的語氣。
    “你明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喂，小曜薰，既然這個世界承認男寵的地位，是不是有很多人追求你？那，我先說好哦，任務是任務，工作是工作，你不可以移情別戀！”黑泥鰍不讓曜薰開口，一直說下去。
    “好了，我現在根本就不想考慮什麼情情愛愛，那種騙人的東西……你說的任務我一定會完成的，如果真如你所說，顛覆一個王朝是為了另一次創生，那他絕對能讓我全身心的傾向於他。到時候就算我不去號召，那些能人誌士也會為他所用。”曜薰站起來走出浴池，穿好衣服，手指掠過腰側的金色暗紋，回頭看向黑泥鰍。“你們隻不過是想借我的手操控這個世界的命運，說到底，這隻不過是你們神操縱的遊戲，何必那麼認真，反正神永遠都是贏家。”
    “小曜薰……”黑泥鰍有些心疼的看著曜薰，明明，知道他的前世今生，知道他心裏最難過的是什麼，可是自己卻沒有辦法為他做些什麼，忽然覺得其實，神才是世間最無力的那一類。
    “你最近怎麼那麼有空整天泡在我這，你老爸都不管你的啊？”適時的轉移了話題，曜薰可不想聽黑泥鰍講出什麼肉麻的話來。
    “哼，他才懶得管我，整天說有工作叫我不要煩他，我看他是巴不得我消失了才好。”黑泥鰍扁扁嘴，抽出一支煙點著，慢慢的吞雲吐霧。
    “我一直就想問你，你才多大就學抽煙了。”曜薰坐在梳妝台前，透過鏡子看著外表似乎隻有二十幾歲的黑泥鰍。
    “我？小曜薰，我的年紀比你輪回的歲數加起來都大。”黑泥鰍揮了揮自己的大鐮刀。
    “那是多大，三百歲？”曜薰隨口說了個數，不都說三百年修煉成妖精麼？
    “噗……咳咳……”黑泥鰍被煙給嗆到了，咳得眼睛通紅，一臉委屈的看著曜薰，說：“我哪有那麼老，八十九歲啦八十九歲。”
    “八十九歲？還不是老頭子一個……等等，你以前好像說過我做冥使之前有四世輪回吧？你才八十九歲……這麼說我每一世都隻活到二十幾歲就死了啊？”
    “嗯……確切的說是除了第一世活到二十六歲之外，其他幾世都隻活到十幾歲就意外死了……”黑泥鰍越說越小聲，不時偷偷瞄一眼曜薰的表情。可是曜薰卻沒有什麼激動的表情，仿佛聽到的事情與自己無關一般說：“原來我一直就是短命鬼，不知道這一次要活多久……”
    “哎小曜薰你……”
    “有人來了，你先別說話。”曜薰打斷了黑泥鰍的話，往窗子邊看。
    “放心，這世界除了你，根本沒人看得見我聽得見我……”黑泥鰍嘀咕了一句，又化成一團黑霧飄到房梁上去了。
    隻見一個灰不溜秋的身影從開著的窗子爬了進來，八字眉，垂眼角，招風耳，塌鼻梁，佝僂著身子一副猥瑣的模樣，像小偷一樣四周瞅了瞅。
    “這裏沒別人，有什麼事快說。”曜薰皺了皺眉開口說道。
    “嗬嗬，不愧是曜薰小王爺，果真是手到擒來。”那灰衣人弓著身子作個揖，哈哈直樂。“將軍果然沒有看錯人。”
    “行了行了，少在那拍馬屁，回去告訴那兩個老家夥，我曜薰說會做到的事絕對不會抵賴，不用他們監視。”曜薰不耐煩的打斷那灰衣人的話，隨手從梳妝台下的抽屜裏拿出把扇子丟過去。
    灰衣人抬起頭，一臉諂媚的笑著，接住扇子，樂嗬嗬道：“小王爺，您在這裏頭為千秋大業日理萬機，小人自然是要在外頭聽候差遣，您放心，小王爺的事兒，奴才是一個字兒也不會多說的……”
    “我有什麼事兒值得你說的，啊，少爺我在給你們賣命，還得被你們監視。外頭那些人看我一眼就得掏錢，你一個狗奴才白看那麼多不說還想讓我給你錢，司言，你不覺得你太貪了點麼？”曜薰打斷他，丟了一塊碎銀子給他。司言接了，笑得更加諂媚，又道：“小王爺說的是，小人日後自然是不會看那些不該看的。嘿嘿，兩位大人說了，隻要小王爺肯合作，他們絕對不會為難您重視的人，往後平分天下也指日可待。”說罷，便把銀子藏進懷裏，捧著扇子從窗戶又爬了出去。
    曜薰起身狠狠關上窗戶，坐到了床上。
    “那兩個老東西養著這大米蟲難道真的是因為他身手好嗎？”黑泥鰍又慢悠悠的飄下來，化成人形躺到了曜薰的旁邊。
    “我怎麼知道，回家問你爸去。”曜薰躺下去，背對著黑泥鰍。
    “去，別老提我爸。這跟你的前世一樣是禁忌。”黑泥鰍不滿的撇撇嘴，偷瞄一眼曜薰卻發現他變了臉色。
    “知道了，你回去吧，我睡覺了。”曜薰拉過被子胡亂蒙在自己身上，背對著黑泥鰍，閉上眼睛，不再作聲。
    黑泥鰍想幫他把被子弄蓋好一點，手掌卻穿過被子什麼都沒有抓到。一時錯愕的看看自己的手，然後自嘲的笑了一下，沒有實體的勾魂使怎麼可能碰到這世界的實物呢？
    “你把被子蓋蓋好，我走了。”黑泥鰍又把自己化成一團黑黢黢的濃霧，然後消失在了虛空中。
    似乎是確定黑泥鰍已經走了，曜薰把蒙著頭的被子拉下來，目光直直的盯著天花板，眼圈有些紅紅的。
    良久，他用力抹掉因為睜大眼睛而沒有流出的淚水，不顧形象的把自己蜷縮成一團，緩緩閉上了眼睛。
    世間仿佛快要凝固了一樣，在昏暗的燈光中緩慢的流動。
    不知道過了多久，曜薰似乎陷入了沉沉的夢中，他的呼吸變得緩慢而均勻。
    一點響動，之前被狠狠摔上的窗子動了動，打開了一道縫隙，一隻格外寬大厚實的手伸進來握住窗框，動作緩慢的推開窗戶，盡量不發出一點聲響。
    輕巧的翻身鑽進窗子，輕手輕腳的來到床邊，不敢坐到床上而是半跪在地上，看著沉睡的曜薰。來人穿著黑色的夜行衣卻沒有遮住臉，皮膚黝黑，劍眉星目，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格外粗獷。
    略顯粗糙的手小心翼翼的撫摸熟睡的臉龐，連呼吸也盡量放輕，生怕吵醒了睡著的人。一臉剛毅的表情，眼睛裏卻露出了柔和的光芒，來人疼惜的望著曜薰，久久沒有轉移目光。
    忽然，曜薰動了一下，微微皺緊眉頭，口中輕輕喃呢著什麼。來人想要聽清楚是什麼把耳朵湊過去，曜薰卻停止了夢囈，隻把身體蜷縮成更小的一團，想要把自己藏起來似的，長長的睫毛上凝出一滴晶瑩的淚水。
    “小薰……”低聲歎息，黑衣人坐到床上，俯下身子輕輕擁抱曜薰。“早知道會讓你這樣痛苦，當年我應該把你放走。對不起……”幫曜薰掖好被角，黑衣人站起來，最後看他一眼變如來時一樣輕捷的鑽出窗子，關好之後離開了。
    時間仿佛又凝固下來，八角形的房間靜得仿佛沒有人氣。
    完全聽不到外麵的聲音之後，本該沉沉睡著的人忽然露出一個得意的微笑，在被窩裏舒展了身體，慢慢睜開了眼睛。
    瞟一眼被小心關好的窗子，曜薰翻了個身，大字型躺在床上伸個懶腰，嘲諷的笑了笑又搖了搖頭。
    從你遇見我，就注定了你逃不出我的掌心。這一場被神操縱的遊戲，誰都沒有勝算。恐怕替神做莊，也就是這種滋味吧？
    “你在想什麼啊？”熟悉的聲音響起，把曜薰嚇了一跳。抬頭看了看四周並沒有看到方才已經消失了的東西。
    “往哪看呢？我在這。”黑色的霧從曜薰的身下冒出來，冒煙一般絲絲縷縷的鑽出來，然後又凝成一團。
    “你不是走了嗎？”曜薰翻了個身，不理黑泥鰍。
    “不愧是專業演員啊，醒過來的一瞬間就能入戲，幾秒鍾就哭得出來。真是不簡單，若是這樣還有人能逃出你的五指山，恐怕他就要成仙了。”黑泥鰍不顧曜薰的冷淡，又化作人形在他後被蹭了蹭。
    “……”曜薰明顯得動了一下，卻沒有搭話，也不肯去看黑泥鰍。
    “你為什麼要守著過去不放呢，你現在明明是在不同的世界，有著不同的人生。”黑泥鰍賺到他的麵前，迫使曜薰看著自己。
    曜薰的眼神暗了暗，仿佛是不願意看見黑泥鰍一般閉上了眼睛。
    “對不起，我明知道不該提這些事……我回來不是要講這些的，我是回來跟你道歉的，你不要生我的氣啊。”黑泥鰍頓了頓，哀怨訴苦。“我……被罰閉關了，估計會有一個月不能來找你了。我好不容易求老頭子讓我來跟你道歉的……小曜薰，對不起。我走了……”
    “你是傻子嗎？”曜薰沒有睜開眼睛倒是先開了口。
    “小曜薰？”
    “偷跑出來就要有點技巧，找人掩護你會不會？居然笨到被發現關禁閉，真是無可救藥，神界悲哀……”曜薰坐起來，睜開眼睛像看傻瓜一樣看著黑泥鰍。
    “臭小子，若不是因為擔心出狀況我才不會沒事往外跑，居然不知感激……”黑泥鰍的鼻子都要氣歪了，為什麼這家夥每次見到自己就專門揀氣死神仙的話講呢？
    “別拿我當借口，你也知道我是專業演員，有什麼情況是我搞不定而你能搞定的？想出來玩就坦白從寬，連實體都凝不成的人居然說來照顧我，你要笑掉誰的大牙啊？”曜薰打斷黑泥鰍的話，不屑一顧的損人。
    “你！”
    “我什麼，我說的不是事實嗎？”
    “你……你不生我的氣了嗎？”黑泥鰍的語氣忽然軟了下來。
    “我當然生氣，你覺得是誰提前結束了我演繹生涯的啊？若不是你我死的時候成就絕對比現在高！”曜薰瞪著眼睛數落黑泥鰍。
    若不是這家夥勾錯了魂，他有信心在死之前成為世紀最有價值的男演員，讓世人紀念個幾十年。現在倒好，高不成低不就的，別說二十年，估計不到兩年幾被人忘幹淨了。
    “你你你，你居然在氣這個！”黑泥鰍也瞪著眼睛，大吼。“虧我還擔心是不是提起前世讓你想起你爸媽的事傷心難過了，竟然是因為這麼爛的理由。”
    “切，是你自己想太多，管我什麼事啊？”
    “是我狗拿耗子多管閑事，行了吧？哼，我走了，你自己保重吧！”說完，任性的黑色霧狀物質就消失在了虛空中。
    曜薰坐在床上怔怔出神，他又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雙手捂住胸口某處，仿佛忍著劇痛一般微微顫抖著。緩緩閉上眼睛，唇角滑出一個自嘲的笑容，身體慢慢倒下，來不及滴落的淚水也因此在誘人的麵容上滑下一道斜斜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