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沙！”顧星首先叫出聲來，“星羅棋布”四人立時落定在暮聽沙周圍。
    暮聽沙笑著點了點頭。
    四人還想問什麼，看了看許異的微笑，蘇一行的微笑，就都什麼都不用說了。
    “叫你們擔心了，抱歉。”暮聽沙對著四人道。
    “星羅棋布”齊聲道：“你沒事就好。”
    話雖如此說，但四人的臉色還是有些委屈有些憤慨，很是複雜。
    還是許異先對手下一揮手，道：“事情了結了，該去將龔傑的人馬一網打盡了。”
    他的手下齊聲應和，許異對著暮聽沙和蘇一行一個拱手告辭，先走到第二頂轎子前，從懷中珍重地取出一塊靈位小心地放入轎中，再坐回自己的轎子裏，帶領手下退去了。
    蘇一行原本帶來的許多“地火”高手隻被安排在旁靜觀，此時他們也都明白了蘇一行的意思，聽見蘇一行一句“你們也去吧。”也同樣高聲應和著，追隨許異追擊龔傑其餘人馬而去。
    暮聽沙對著“星羅棋布”點頭笑一笑。
    方故棋想說什麼，暮聽沙已道：“不用擔心我。”
    “星羅棋布”互視一眼，也隻能輕歎了口氣，帶領混戰中殘留的暮氏人馬跟上“地火”。
    大堂裏，便隻剩下了暮聽沙、洛清城、蘇一行、蘇一行身後的陰沉年青人、還有一直雙手抱胸靠在牆上看熱鬧的善若水，和麵麵相覷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的段空遊和楓。
    洛清城走到暮聽沙麵前，暮聽沙也看著他。
    洛清城伸手似乎想要扯著暮聽沙的衣服，卻又中途放下去，隻苦笑道：“你不僅和‘地火’聯手，還和許異聯手了，是麼。”
    “是。”暮聽沙道，“為了先剪除龔傑，也算是為我族報了大仇。”
    “所以，縣衙大門上的那個記號也是你派人留下的，為了讓我也參與這場鬥爭，是不是？”
    “是。”
    “所以許異才說了那句要殺了你的話，就是為了激我全力出手，以使戰況一邊倒，逼得龔傑中途改主意，要先與暮氏和‘地火’配合除掉許異，然後被你們聯手格殺，是不是？”
    “是。”
    “這一切，都是你策劃的，是不是。”
    “是。”暮聽沙輕笑一聲，次次回答得毫不猶豫。
    那語調依然親切，卻已冰冷如陌路，如那一根根終於不必躲藏人目的錚錚傲骨，好似一聲聲的諷刺。
    洛清城也笑了，竟笑得有些顫有些哽咽：“如果那時我沒有順著暗號的指引離開你，而是留在你身邊保護你，會如何？”
    “自然會是另一番光景。”暮聽沙道。
    洛清城追問道：“會如何？”
    “就會是……”暮聽沙眸光一寒身形一動，低吼道，“這樣！”
    本躺在地上的一柄劍被暮聽沙腳尖勾起握在手中，哧的一聲，貫穿了洛清城的胸膛！
    蘇一行不由得猛吸了一口氣，連他身旁的年青人也變了神色。
    善若水一驚直起身體，雙目頓時暗沉如海，卻瞥見洛清城投來的一種目光。
    一種叫善若水無法插手的目光。
    善若水哼了一聲，重重靠回牆壁順手一撈，就把驚得臉色發白就要上前阻止的段空遊和楓也製住壓在了牆壁上。
    而洛清城嘴角的鮮血已然沿著下巴滴在了衣襟上，點點暈染，卻豔不過他胸襟上乍然盛開的紅。
    洛清城的左手握著劍身，也沒有要將劍拔出的意思。右手卻是抬起來覆上暮聽沙握劍的掌，輕道：“果然……”
    “是啊，果然。”暮聽沙的表情陰沉肅殺，帶著一種終於得到釋放的瘋狂與快意，一時間似笑非笑都如同是仰天大笑般的微抖了肩膀，道，“你果然是滿腦子隻想著易蒼，果然是為了易蒼來到我身邊監視我，果然就是晉國前前代王座——洛清城！！”
    洛清城急道：“你聽我說……”
    但他的視線一觸到暮聽沙沉冷如千年寒冰的目光，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暮聽沙慢慢道：“你說啊，我聽著呢。”
    那語調裏的嘲諷，洛清城聽得明白。
    他便笑了。
    垂著眸子皺著眉頭沉默了一會兒，就這麼笑了。
    他抬起頭，凝視著暮聽沙。
    毅然決然的不依不撓。
    然後洛清城覆著暮聽沙執劍右手的掌心猛地使力，握著暮聽沙的手往他自己的方向拉過去。
    這麼一拉，也就讓那柄劍愈加深入他的胸腔。
    一寸一寸，一寸一寸。
    暮聽沙的手很僵。
    他的身體也很僵。
    但他沒有動，就這麼旁觀似的任由洛清城拖著他的手，將劍刺進自己的身。
    然後洛清城就微微顫抖著笑了兩聲，眸中的神光也一陣一陣地冰冷下來，蒙上了一層廣闊無垠的霧靄，很輕很輕，很慢很慢地說了一句：“你砍不斷的。一定，砍不斷的。”
    暮聽沙一愣，全身一震！
    他想起來那一日花架下，洛清城被一團紅線折騰得夠嗆，卻又用紅線綁了彼此的小指捆在一起，掌心覆掌心，眼裏如同看見了日後某場悲傷的離別，就是說了這麼一句：“你砍不斷的。”
    暮聽沙終於明白了，當日洛清城眼中看見的，就是今日這一幕。
    暮聽沙的手在抖，心也在抖。
    他就冷笑了一聲。
    狠狠地冷笑了一聲。
    也狠狠地一劍前遞，連帶著洛清城的身體，直釘入他身後的牆壁！
    洛清城嘴角溢出的悶哼也是壓抑的，故作輕鬆的，卻忽然雙目一睜，極盡痛苦地猙獰了乖巧卻蒼白的麵目。
    每一分每一寸筋骨皮肉都在痛苦地顫抖、扭曲、拉伸、擴張！
    他渾身痙攣著弓起身體，咬牙低頭。
    這一低頭，洛清城的頭發，就垂了下來。
    長長地，垂到了地上。
    越來越長，幾可到人腳踝。
    卻是，銀色的！
    泛著珍珠般色澤的銀發，掩蓋下洛清城此時驟而拉長的秀麗麵孔，卻掩蓋不了他同樣驟然拉長的全身骨節。
    身上的衣衫頓時顯得狹小不合體，長長的手臂腿腳便露在了空氣中，白皙而優美勻稱，比暮聽沙的身形還要高大了那麼一些。
    暮聽沙蘇一行等人都看得一陣心驚，隻有善若水沉沉地歎了一口氣。
    洛清城的胸膛被劍釘入了身後牆壁，無法直身，好半晌，才這麼半跪著仰起臉來。
    暮聽沙雙目震顫地看著眼前這張臉。
    又熟悉又陌生的臉。
    洛清城，真正的模樣。
    下巴變長了變尖了，酒窩更加若隱若現了，雙眸更加狹長精髓了，鼻梁更加高挺如削了，皮膚更加白皙透明了。
    更美了。
    不是清秀，不是妖嬈，不是溫順，不是冷峻的美。
    似乎什麼都不是，又似乎什麼都帶一點的美。
    隔著雲端萬裏凡人再無法觸及的美。
    洛清城就這麼看著暮聽沙，低喃般道：“遇到你之前，我不過隻是路人甲。遇到你之後，我才發現，自己或許不平凡，也可以去期盼，去拚搏，去守護。卻到最後才發覺，我不過是路人乙。”
    洛清城說著，自己就苦笑了兩聲。那笑聲卻是坦然的，悠揚的，靜謐的。
    他一直緊盯著暮聽沙的眼，一刻都不願意放過。他的掌心已經變大，終於能包裹住暮聽沙整個握劍的手掌，勒緊一般地用力握住，繼續道：“但還是，很高興，與你相遇。”
    那一刻，暮聽沙再無法忍耐。
    眼眸中的水霧翻滾如浪，鬆了握劍的手似乎就想這麼抱住洛清城，卻又中途一僵，甩手轉身。
    大步走開。
    “……走吧。”暮聽沙走到蘇一行身邊才停下，吸了一口氣道。
    蘇一行看了看那頹然半跪在牆邊血流不止的洛清城，有些擔憂，又看了眼正盯著自己神情嚇人如同羅刹的暮聽沙，吐了吐舌道：“好。”
    暮聽沙路過段空遊和楓，目光淡漠地一掃而過，形同陌路。
    再不回頭。
    段空遊握了拳前衝一步正要破口大罵，被楓一把捂住嘴攔了回去。
    楓看了眼頹然僵坐的洛清城，又看向善若水說了句“拜托你了”，然後強硬地拖著段空遊往大堂門口走，連道：“別管這裏了，趕緊去攔住煉色吧！要不然沒事也鬧出事了！”
    大堂裏，隻剩下洛清城和善若水。
    洛清城看著暮聽沙早已消失的方向良久，才垂下眸子。
    善若水這時才歎了一口氣上前，連封洛清城胸口數道大穴，灌了一口真氣給洛清城，卻不敢貿然將刺入他胸口的劍拔出來。
    洛清城依舊呆呆的，沒有拒絕，也沒有感謝。
    “就算你已經修煉了四百多年，要真成了仙你還會在這裏？飛仙的五百年大限尚未過，你還真怕自己死不了是不？”善若水冷哼：“幸好我如今閑人一個，又被冷落雲追著滿天下逃，偶然看見你一路從崖穀關引向此處的暗號才追了過來，不然你……”
    洛清城還是那麼一副麵無表情的臉孔，輕聲打斷：“他要的，就是我留下暗號，引你追來。再利用你，引冷落雲追來。”
    善若水一震，道：“什麼意思。”
    “我知道的。”洛清城的頭垂了下去，柔順的長發遮了他大半額頭，“那個人，十五年前，就是那個樣子的。”
    “那個人？難道……是他？！”善若水一掙而起，卻被依舊低著頭的洛清城抓住了手臂動彈不得。
    善若水眸光一狠：“二十五年前同遊天下的時候不是你的對手，可如今若落雲受到傷害，我可不介意跟你……”
    “二十五年前你還是個少年，當然打不過我。”洛清城笑了，“你光顧著追在冷落雲屁股後頭討美人歡心去了。現在，不論你為何重出江湖，為何手上多了一把黑色的氣劍，也還是打不過我的。”
    “你別忘了，跟在蘇一行後頭的那個年青人……”善若水道，“北秦也被拉進來了。”
    洛清城道：“不止北秦，連後燕和譽齊，都早就被扯進來了。現在，正和易逐惜和易生纏得不可開交吧。和元嘉鍾氏有莫大關聯的楓，大概也聽命於……他了。”
    善若水忽沉默。
    他的麵色漸漸變了。
    變得驚訝，讚歎，近乎諷刺。
    然後善若水沉聲道：“再加上定會追著我而來的西鸞新王冷落雲。剩下的南蠻最近和楚國矛盾尖銳即將點兵相戰，莫不也是他動的手腳。再加上趙國本就國力不振不足為懼……易氏晉、成氏後燕、白氏譽齊、單氏北秦、趙氏趙、冷氏西鸞、莫氏元嘉、征氏楚、金氏南蠻，他將整個神州大陸都牽扯了進來……他要一舉稱霸天下！”
    善若水的語調激烈，洛清城卻是沒有說話，隻是愈加抓緊了善若水的手臂。
    善若水冷笑一聲，剛想出手，卻見洛清城身體一顫一弓，一道更加濃重的紅漬從洛清城嘴角流了下來。
    洛清城胸口的紅梅般的血紅也盛開了另一重花瓣。
    善若水一驚，反而平靜下來。
    平靜得似乎在笑。
    笑得誰都看不出來他在笑。
    卻笑得叫人心驚膽顫。
    他看了一眼洛清城死扣著他手腕的指節，道：“你不讓我走，就是怕我會去找他相鬥，不是麼？你是怕我動了他，就會害了此刻應該已經被他控製在手心的暮聽沙，不是麼？隻要暮聽沙還在他手上，你就會幫助他製服我和落雲，不是麼？”
    洛清城的頭埋得更低了一些。
    善若水便道：“暮聽沙再如何天縱英才，也鬥不過他的……而暮聽沙卻把唯一或可成為他後路的你，一劍刺傷留在了這裏。”
    洛清城不答，善若水的語氣也緩了下來，深吸一口氣，輕道：“醒醒吧。暮聽沙，丟下你了。”
    洛清城低垂著頭，嘴角，卻忽然緩緩牽了起來。
    兩道清淚，滾落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