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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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聽沙落定在青溪澗山穀,那處竹院前。
他終於看見了,那個早已站在竹舍旁等他的人。
修長高挑的身形仰首望天,寬大飄逸的衣袂在夜風裏瑟瑟起舞。
蒼深清健,峭利奇恣。
“終於見到你了。”暮聽沙深吸了一口氣,眼中精芒暴盛,“沈南尋!”
蘇一行和他身後的陰沉男子站在暮聽沙身邊,聽見暮聽沙這句話,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暮聽沙卻不去管那兩人如何想。
他想的,隻是他終於能見一見這個僅僅數年間就一手締造了“地火”,讓他崇拜敬仰多年的傳奇人物。
他多年搜集的情報和此行一路的見聞讓他確信,那個人就是沈南尋。
那個易蒼曾經的至交並肩的戰友,卻又背叛了易蒼背叛了整個晉國,立意天下的沈南尋。
定是從那場火事中逃脫的沈南尋。
即使暮聽沙還不確定沈南尋為何要留下那紫色衣料引導眾人來到此地。
但他定要一見,那慣穿紫衣的沈南尋。
他想到這裏的時候,人已經騰身飛起,直掠向那背身站在竹舍旁仰首望天的人。
但他想到了這裏。
才一個警覺。
麵前之人,身著白衣!
飄灑若雲清雅若風的白衣!
難道他,不是沈南尋?!
白衣人,轉過了頭來。
轉頭之前,他的聲音,先一步傳進暮聽沙的耳裏。
“他死了。”
白衣人說,他死了。
而此時,暮聽沙見到了白衣人的臉。
微帶了些歲月的沉澱與洗練,一如既往的,俊美無儔。
——易白!
暮聽沙猛地變了臉色,收住腳步,卻冷笑道:“原來是你,易蒼。”
“對,就是我。”化名易白的易蒼微笑承認,一貫的溫柔可親。
暮聽沙驀地又是臉色一白,道:“沈南尋,真的死了?”
“死了。”易蒼道,抬手輕撫著身邊連燒焦的痕跡都被歲月掩蓋得模糊了的竹牆,“就死在這裏。”
暮聽沙回頭看了看蘇一行和那陰沉男子。
蘇一行的表情複雜。
若說蘇一行方才看見易蒼的背影時表情很複雜,那現在,就是很複雜很複雜。
他對上了暮聽沙回頭的目光,表情就變成了很很很複雜。
蘇一行幹笑一聲,遠遠地就向著易蒼拱手一拜:“卑職參見龍頭。”
蘇一行其實一直不知道他的龍頭到底是誰。
當初沈南尋執掌“地火”時便與核心數人說過,遲早會有另一個人來接替他,成為“地火”的新龍頭。
所以當五年前沈南尋突然失蹤,而這個新龍頭突然出現時,“地火”沒有經曆什麼矛盾地就接納了他。
當然這個新龍頭絲毫不輸與沈南尋的智慧與手段,也是眾人臣服於他的重要原因。
而蘇一行是在三四年前才加入的“地火”,一路被新龍頭提拔得可算青雲直上,但龍頭每次出現,總是會易容一番。
而就在他奉龍頭之命監視暮聽沙一行人時,才越發覺得這個易白,總與他真人不露相的龍頭有那麼說不清道不明的相似。
所以他總是忍不住找上易白加以試探。
但蘇一行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個卸下易容等候在此的新龍頭,竟然真的就是他們“地火”自創建之始便一心要打敗的人,化名易白的晉國國主,易蒼!
暮聽沙瞬時明白了,遏製不住向著易蒼低吼道:“原來當日蘇一行出現在崖穀關東城門,不是為找我,也不是去暗查你,而根本就是去找你!‘地火’竟是你締造的?!”
“不是。”易蒼卻道,“是沈南尋。”
暮聽沙氣息不穩,驚疑卻是更深:“果然是他!”
易蒼道:“很早前,我就知道南尋是個世間少有的英才,卻沒有料到,他強至如此。他一手造就的功業,即使我自己來,怕也要花費更多的一些時間。”
“他……他不是憎恨你,想要推翻你,才締造了‘地火’麼?”
“是他締造了‘地火’,隻是他死後,由我來接掌了。”
“由你接掌?”暮聽沙冷哼一聲道,“難道他不是恨你,而是愛你不成?!”
本是一句隨口而出的氣話,不料易蒼聽後卻是一陣朗聲而笑,道:“他不愛我。如果有的話……愛了的人,是我。”
暮聽沙越聽越疑惑。
原來不是沈南尋愛上易蒼,反而是易蒼單戀著沈南尋?
思慮著,暮聽沙口中卻道:“為何你要發展分明與你自己的朝廷勢力相對抗的‘地火’?”
易蒼卻伸出了兩隻手。
手掌向上地平攤在身前。
易蒼看著自己的手掌,麵目平和,安靜地微笑:“真正的神,是將黑與白盡數操控於手的。”
——他竟然用這種平靜的語調說神!
暮聽沙冷道:“你瘋了。”
他還不能理解易蒼為何會是“地火”的龍頭。
但他至少明白了易蒼方才這句話的意思——易蒼要將黑與白的勢力一同操控於手,成為這晉國真正的第一人!
他還確定,蘇一行也同自己一樣。
蘇一行也是現下才明白,晉國國主易蒼就是他“地火”的掌控者,他尊敬仰賴的龍頭老大!
“你們都被騙了!”暮聽沙回頭衝著蘇一行吼道。
蘇一行卻是聳了聳肩,臉色不太好看,但已經沒了方才那樣複雜的神色,道:“我們黑道的人,講求的並不是你們白道那些公平啊正義的。”
暮聽沙一愣。
蘇一行道:“我們崇拜的就是力量,追求的就是自由。誰能給我們那些,我們就跟著誰。如此而已。”
暮聽沙無可理喻地笑了一聲,也不多話,轉而厲色盯向站在蘇一行身邊的陰沉男子,一字一句卻又清晰無比道:“那你呢?看來你是真的忘記了……數月前插手元嘉鍾莫之戰卻突然失蹤的北秦新王,單岫!!”
那陰沉男子麵目一震!
他迅速看向暮聽沙身後一丈半遠的易蒼。
易蒼微訝又微讚地看了一眼暮聽沙,然後看向那陰沉男子,依舊是平和溫柔地,一笑點頭。
——易蒼承認了!
單岫動容地握緊了拳頭。
形甫動,身已至!
掠到了暮聽沙身前!
暮聽沙一喜:如有單岫相助,今日製住易蒼也非難事!
卻突覺腹部被猛擊一拳!
暮聽沙踉蹌後退一步,被隨後趕到的蘇一行製住了手腕,反扣著半跪在了地上。
“你!為何?!”暮聽沙瞪著單岫。
單岫的表情又回複了原本的陰沉冷漠,看去卻是更俊了一些,哼笑道:“雖然我對於過往的記憶有些模糊,但本性未變。誰強大到能讓我跟隨,我便跟隨誰,他是誰有什麼關係?我是誰又有什麼關係?”
暮聽沙聞言怔了一怔。
“我救下了身受重傷的他,他醒來後卻因受激過甚而忘卻了過往。而我在知曉他失憶的那一刻,就告訴了他他是誰,我是誰。願留願走,隨他的心意。”易蒼已道,“長靈教的屍軍,果然可怕……”
製著暮聽沙的蘇一行突覺暮聽沙的身體僵硬非常,剛想要加力按住暮聽沙的反抗,卻隻覺抗力一鬆,暮聽沙竟已放棄了掙紮。
暮聽沙道:“縣衙大門上的記號是你自己做下的,洛清城才會一見之下就義無反顧地離開我,是不是。”
易蒼道:“是。”
暮聽沙道:“你要如何。”
易蒼道:“你應該已經猜到了。”
暮聽沙怒道:“所有的明線暗線分明都被你一手操控!你卻要將我充作你的代罪羊,承擔下這一場動亂的主謀者身份,讓你自己逍遙身退!好一場套中套,局外局!!”
易蒼點頭,隻一個字:“是。”
“我要打敗你。”暮聽沙盯著遠遠觀望笑容依舊的易蒼,麵容平靜卻又猙獰非常,生生把張俊美的容顏都扭曲了去,咬牙切齒般一字一字道,“有膽量,就與我一對一分個高下。”
——暮聽沙清楚地知道,他不該如此動怒。
計謀之外的所有喜怒哀樂悲歡嗔都隻是贈予敵方的破綻。
他要靜,要沉,要定,要平,要抓住一切可以抓住可以利用的機會,在這即使突如其來占盡劣勢的情形下,反擊製勝。
他明白,以他現今的實力,這並不是不可能。
但他無法忍受。
他麵對的,是這個易蒼。
暮氏滅族時才被族人告知真實身份而自此放在心中十餘年,心心念念想要打敗的,這個易蒼。
易蒼卻笑得更快意了。
低頭,垂眸,勾唇,再緩緩揚起額頭眉梢,溫柔裏絲絲沁出的優雅風情。
然後他道:“何必呢。我的武功不及小城,或許也不及南尋,但對付你,還是綽綽有餘的。也難為你這麼多年為免暴露身份而連內功都不修習,隻靠著精妙的技巧與不多一分不少一分的力道,就將那兩枚銀針拿捏得恰到好處。”
暮聽沙眸中一閃,知道易蒼身在異處卻將方才縣衙大堂裏眾人合力格殺龔傑的一幕了然於胸,更是憤怒不可自抑地握緊了拳頭,掙紮吼道:“與我決鬥!”
“我知道,你一直以打敗我為目的而努力至此。你太心急了。如此情緒失控,都不像平時的你。不過……”易蒼和和緩緩地說著,分明輕若春風,卻如同灌注著絲毫不讓人反駁的壓迫力,勾著一側唇角,抬手撫上身側的竹牆,用一種七分自信三分淡定再加一分嘲意一分隨意,變成十二分很不以為意卻又能瞬間摧毀他人信念的口吻道,“你想死的話,隨時隨地,請自便。”
暮聽沙,立刻安靜下來。
他的身體僵硬得有些痙攣,嘴巴張合著,卻說不出話來。
易蒼卻是繼續開口了。
他看向竹牆的目光收回來,斜斜地落定在暮聽沙身上,道:“你明知道我不會動手殺了你,也不會傷了你的,不是麼,我唯一的……”
暮聽沙的眸子和他的全身同時一震,不可思議地看向易蒼。
易蒼笑得很是和藹和善和氣和順,又很是魅惑如洗滌人心:“……親生兒子。”
暮聽沙喃喃道:“你、你竟然知道……”
“暮嫻一生隱忍,可以說,她一生唯一做過的一件事,就是瞞下了你的存在。”易蒼道,“但還是,被我知道了。”
暮聽沙忽道:“難道許異……”
他的話語戛然而止。
他想問的是,難道許異也知道?所以那夜瑞方城南門口,他帶人劫下芮帆並殺傷許異數十人馬,許異也同意了以芮帆的安全為交換,與他合作對付龔傑?
他沒有說下去。
而易蒼已緩緩道:“即使我沒有如此告訴他,憑許異的能為,應該也查出來了。”
暮聽沙心潮起伏,一時難以平靜,也難以思考,驀地垂下頭去。
易蒼也不說話了。
靜靜地站在那裏,看回指間觸及的竹牆,如同陷入一場年深日久的懷念。
蘇一行和單岫也站在那裏,安靜地看著事態發展。
他們卻不知道,此時的易蒼,突然渾身僵硬。
因為他猛然看見了掛在那竹牆上頭,隻剩了半截的房梁邊緣掛著的一串小東西。
紅繩串起的兩顆金鈴鐺。
再次出現的,第四串金鈴鐺!
易蒼多年睿智沉穩堅如金剛的心,從最底部泛起了一層微弱的,卻不容置疑的波濤。
叫他遲疑著怔忪著,仍然抬手拉住了那串鈴鐺。
輕輕用力,卻是拉不下來。
易蒼指上用力,一把將它扯落。
隨著鈴鐺落下的,還有幾乎整個竹舍屋頂。
或者說,是鋪在竹舍屋頂上的那層厚厚的枯枝落葉。
於是塵土泥灰與枯枝敗葉一道嘩啦啦地跌落下來,嗆得人無法呼吸無法睜眼。
但易蒼的眼睛一直睜著。
睜得很大。
也睜得很顫。
看向那處動響的暮聽沙蘇一行和單岫,也全愣在當下。
隨著枯枝敗葉落地,一整片金光璀璨,展現在了眾人眼前。
竟然是鋪滿了一整個屋頂的金鈴!
全用紅繩係著固定在屋頂上,障礙一除便盡數散落下來,掛著垂著蕩著滿溢了一整片的耀眼金色!
野風起,帶起一片又一片起伏的光彩,和一陣又一陣清脆悠遠的鈴聲。
叮鈴鈴,叮鈴鈴。
叮,鈴鈴,叮,鈴鈴。
叮,鈴,鈴,叮,鈴,鈴。
似在唱著一首等待了數十年的歌謠,又似在重複一句深埋了數十年的話語。
隻等待著一個人來聽,又或許再也不會有人能聽明白,便要永遠如此深埋下去的話語。
遠看著的三人很是困惑地看著,俱驚豔於此時壯闊的光景。
隻有易蒼愣愣站在那裏,嘴角抿著微動,似乎想笑,一滴誰也瞧不見的淚水,悄然滴落臉頰。
好一會兒,他才看向暮聽沙,眸裏波光粼粼,如同一場深埋了數十年的瀟瀟秋雨。
他道:“你定是有很多不明白。”
他道:“小沙,你可願聽我講一個故事。”
他道:“一個很久很久以前,很長很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