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夜裏，我被人刨醒，睜眼一看是那個男人。他憨厚地衝我一笑，刨了刨我身邊坐的人，對人家說：“麻煩你往那邊坐一下。”
    人家挪開了位置後他坐下，把手裏提的一個旅行包放在他和我之間，說：“這是你媽要我給你拿來的，你媽給你打了一件毛衣和毛褲，還有一些吃的。我在車站裏找了你好久，還好，總算是找到你了。”
    我沒理他，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個紙包打開，自言自語地說：“我剛才買了半隻鹵雞，哦……還有花生和酒，我還給你買了兩個鍋盔。”
    我沒好氣地說：“我吃過了。”
    他說：“吃過了還是再吃點，我買都買來了，不吃浪費了。”
    他咬開酒瓶蓋子把酒瓶遞給我，說：“來，喝兩口。”
    我看了他一眼，拿過酒瓶喝了一大口。
    他笑了，說：“這就對了……來，吃一坨雞肉。”
    我依舊不愛理他，把酒瓶杵給他，他喝了一口酒，也不管我愛不愛聽，說：“我叫唐開遠，老家在金堂土橋鄉下，我們那裏比你鄉下的簡陽還苦、還惱火。我58年當兵去了甘肅，甘肅那裏比我們金堂土橋還惱火，最大的問題就是缺水，不過部隊上能吃飽飯。我本想好好表現入個黨、最好也能提個幹啥子的。可是，我當兵到第3年正要入黨的時候，我們班長的1顆子彈不曉得塞到哪兒找不到了。我幫班長把我們住的通鋪都翻遍了，屋子裏也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那時候團裏正說要給班長提幹，班長跟我哭著說完了完了，我這幾年都白幹了……”
    他把酒瓶再給我，我想聽他繼續說下去，接過酒瓶又喝了一口酒，他對我說：“你吃雞肉啊，我不是在討好你，鄉下生活苦，吃一點補一補。”
    我撚了一坨雞肉吃了，聽他繼續說：“班長是甘肅本地人，他說他們家又苦又窮，吃水都靠接雨水。班長哭得不像人樣了，要我幫他想想辦法，我有啥子辦法呢？班長平時對我很好，我不忍心班長就這樣前功盡棄了，心腸一軟，把我自己的1顆子彈塞給了班長。就這樣那顆子彈算我弄丟的，我不僅沒有入成黨，還背了一個記過處分複員回到了鄉下。我回到鄉下幹農活養活我老娘，一年下來除去口糧分配能分到手也就幾塊錢，還不如我當兵拿那幾塊錢的津貼管事，老家的爛房子沒錢修整，更不要說能找一個女人成家了。64年我老娘死了，我就進城找事情做，先是幫人家拉架架車混口飯吃，後來鐵二局房建段找零工挖土方。我去幹了一段時間人家看我人老實肯吃苦，就把我留下做了臨時工，跟著師傅學撿瓦修房子幹泥水活路，這一幹就到現在。”
    “你吃雞肉啊，還有花生……”他塞一坨雞肉在我手裏，然後自己拿起酒瓶喝了一大口酒，接著又說：“今年夏天6月份，我在燈籠街30號鐵二局家屬院給人撿漏蓋瓦，下午下班回房建段的時候遇上下暴雨，我就在你們家街沿邊躲雨。那雨大的很、又吹大風，街沿邊根本躲不住，下半身被雨淋得澆濕。你媽人好，看見我淋成那樣子就叫我到你們屋裏去躲雨，我進你們家一看，屋裏到處都在漏雨，漏成不像樣子，床都打濕了。我幫你媽輾床、輾櫃子，你媽給我倒水喝，還鼓搗留我吃晚飯。我問你媽家裏就沒有人幫著收拾房子啊，再說房子漏雨要找房管所來修啊。你媽說家裏就她一個人，兒子老大在鄉下當知青，房子漏雨的事情去年就找過房管所，人家就是不來修，你媽說到傷心的時候還流了淚。”
    他又喝了一口酒，把酒瓶給我，抬頭望著火車站大廳的房頂，我接過酒瓶喝了一口酒。他轉臉看我一眼，接著說：“你媽人好，我吃了你媽的飯不能白吃，以後每到星期天我就找一些邊角廢料去給你們家撿漏修房子，把那些爛了的牆壁用篾編補好，糊上泥巴後再抹上石灰，還做了天花頂棚，最後把房子都粉刷一遍。這些都是我手上做慣了的活路，也不累人……時間長了，我和你媽也慢慢熟悉起來，你媽給我講了你們家的遭遇，我也給你媽說了我的事情，你媽說我們都算是苦命人。苦命人在一起都相互同情和有倒不完的苦水，拿文化人說的就是惺惺相惜……你媽叫你老大，我也跟著叫你一聲老大，你放心，我這人從來都不說假話和亂說話，既然你媽看得起我，不嫌棄我是一個鄉下人，我這一輩子都要對你媽好、好一輩子！我向你保證，我不會再讓你媽吃半點苦、受半點委屈。你放心在鄉下好好當知青、好好表現，做好事情可以，隻是不要向我那樣做過了頭，那樣真會耽誤人一輩子的，以後有機會爭取早點被招工回城回到你媽的身邊……”
    我開始相信他說的都是真心話，我看著他算是默認他說的那些話。
    那一夜，他在火車站陪我一個通曉。第二天清早他把我送上火車，火車開出好遠他還站在站台上一動不動，望著我坐的火車遠去。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