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還能去哪裏，在成都除了這個家我還能去哪裏？
    我在街口碰見了剛才那個男人，他一手捏了一個油膩的紙包，一手拿了一個酒瓶。他也看見了我，攔住我說：“老……大，回家吃飯嘛，你媽……”
    我沒有跟他搭白、也不願意理他，就像不認識一樣自顧往前走。
    我轉過街口走到新華西路，走一截就聽見有人在叫我，“磊娃子回來了嗦？”我扭頭一看是華子。
    華子是我同學，大名張子華，大我1歲還多，他是我們班裏最大的。所以，大家都喊他“老疙瘩”。華子上山下鄉是投奔新繁下鄉的親戚，算是那種回鄉知青。新繁好近、又是平壩，全是吃細糧，同學們都很羨慕他。
    我走過去說：“華子你也回來了嗦？”我從小怕事，怕惹是生非。所以，我從來不叫班上任何人的歪名（外號）。
    華子很提勁地遞給我一支飛雁煙，說：“來，整一杆。我嘛，經常都回來，我爸把他那輛爛自行車給了我，我從新繁騎車回來要不到兩個鍾頭。”
    我擋開他的煙，說：“我不吃煙，我們那兒一個工分才1角多，吃不起，也不敢學這個。”
    這時候華子他媽看見了我，對我說：“磊娃子好久回來的呢？”
    華子他媽在街道上當居委會小組長，跟我媽一樣也在街道生產組領一些手工活路做，所以跟我媽和我都很熟。我乖巧地叫一聲：“王孃。”然後說：“我回來一哈了。”
    王孃看了我一眼，說：“磊娃子還沒有吃完飯吧，不要走了，就在王孃家裏耍一哈，今天王孃正好弄了兩個好菜，你和華子一起陪你張叔喝一口。”
    我說：“王孃我不會喝酒。”
    王孃鼓搗拉我，說：“現在你們當知青鄉下的啥子學不會哦，我們華子才下鄉1年多，煙酒茶啥子都學會了。王孃叫你不許走啊，王孃還有話要給你說呢……”
    盛情難卻，再說我也真沒有地方可去，我半推半就被王孃拉進了他們家裏。
    進了華子他們家，我叫華子他爸：“張叔好！”
    張叔是一個高度近視的單位會計，仔細看了是我一眼，說：“哦，是磊娃子嗦，來來來，嚐一下華子帶回來的稗子酒。”
    我坐下後還是說：“張叔、王孃我真的不會喝酒。”
    華子在一邊勸我說：“喝了又不得死人嘞！看來你娃還是沒有好好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哦，整幾口又咋個了嘛？”
    華子他們家三口都喝酒，我也實難再固執，端起酒杯小抿一口。王孃看著我說：“磊娃子，我看你這樣子像是從家裏衝氣出來的是不是？”
    我低頭不說話，王孃笑著說：“有啥子嘛，我看你娃兒歲數不大比我們還封建，你媽把你從滴點大養大，不曉得吃了好多苦、受了好多冤枉氣哦！依我看你啊，你媽算是對得起你娃和你爸了。再說你爸都死10年了，你鄉下倒是一拍屁股走人了，你就狠心把你媽一個人甩在屋頭發瓜鬱悶死啊……”
    張叔插嘴打住王孃說：“你說人家磊娃子幹啥子嘛，人家磊娃子懂得起事、自己曉得。”
    王孃不賴煩地說張叔：“哎呀，你不要打斷我嘛，我當然曉得人家磊娃子懂得起事、自己曉得哦，我就是提醒他說一哈嘛。來來來，磊娃子吃菜、再喝一口……”
    我心裏曉得王孃和張叔都是為我好、為我媽好，但我就是心裏一下子接受不了。我默不做聲地夾了一筷子菜吃，喝了一大口酒，聽王孃接著說：“磊娃子，其實王孃不說啥子你也回家也看到了，你媽這才不到半年時間人都變了樣子，長抻輾（四川話：好看的意思）了不說、人還精神了起來。其實你媽原來就漂亮得很，就是自從你爸死了後你媽才一下子變得跟醃茄子一樣，人瘦成光骨頭不說，臉色也好難看哦。我好早就勸過你媽要想開一點、看遠一點，磊娃子懂事會理解的。磊娃子你也要替你媽想一哈，你媽今年才37歲，就算人活到60多歲還有30年的光景，你也忍心啊？再說解放過後就提倡婚姻自主，你媽一個人把你拉扯到今天，要不是吃了那麼多的苦、受了人家那麼多的氣，人咋個會變成這個樣子哇？也不曉得你媽哭過好多場、流了好多淚哦。”
    華子也在一邊插嘴說：“哎，我都從你們家門口過過，我看你們屋頭現在房子整得好安逸哦，我敢說你們屋頭的房子是這幾條街上弄得最巴適的！”
    華子再次遞給我一杆煙，這一次我沒有拒絕，要過他手裏的火柴點燃煙猛吸一口，被煙嗆得眼淚都出來了。
    王孃說：“我看現在和你媽在一起那個姓唐的泥水匠還真是不錯，能幹不說手又巧，關鍵是人家老實、對你媽又好。女人嘛，過日子有這兩點就夠了。哪像你張叔，隻會在單位上刨算盤珠子叮當響，回到家裏啥子家務事都做不好……磊娃子，你不要怪王孃嘴多，現在新社會了，王孃和你媽都是過來人，我們過來人也不把啥子愛不愛的掛在嘴邊上，有一句老話叫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我們女人跟男人過日子自己心裏最清楚了，就是圖個自己心甘情願的願意。王孃看你媽就是願意跟那個姓唐的過，你媽開心舒暢了，人才變了樣子的，這個事情外人管不著，你當兒子的要孝順你媽，啥子叫孝順，你要順著你媽的心意就是孝順，你曉得不？”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