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天旺被召到辦公室中，程老師笑嗬嗬地領他到會議室。
    成天旺從來沒有被這麼鄭重地單獨優待過，心下不免有些惶恐：“我這心裏撲騰得厲害，有嘛話，您就真說吧。”
    “不至於吧，又不是上刑場。成主任真幽默。”程老師隻是徒手而坐，“咱就是隨便聊聊，關於上次培訓的體會吧。”
    “當然是好事，要不是廠裏給安排，哪有機會聽教授講課。對我來說，就是對牛彈琴，聽得天花亂墜的。感覺著跟咱廠的實際情況離得有點遠，像那種合資獨資企業吧，還貼點邊。”成天旺實話實說。
    程老師沒想到成天旺會如此坦誠，之前周傳福設計的談話方案完全利用不上，隻得臨時調整，她考慮一下說：“您感覺這種培訓往後還繼續進行呢，還是可有可無呢？”
    “別您您的，您這一客氣，我有點找不著北。我比你老小不少呢，就直接說”你”。”成天旺笑著拂著頭發。
    “行行行，跟成主任說話，就是痛快。”程老師期待著他的回答。
    “這種培訓吧，我感覺應該結合咱廠情況，要是結合著某個部門才好了，講起來，大夥肯定都聽得明白，聽完了人家講的，也好知道哪該改，哪做得還就活。”成天旺隻知道想到哪說到哪，從來不會講究措詞。
    程老師聽他談話的內容，已經想象出他與那些過於理論化的講座及考核題的距離，當時的考卷上能寫出幾十個字，已經相當不簡單了。那麼眼前的這位成主任是典型的土專家型，如若是土作坊式小廠的起步階段，還好，現如今大港正在建分廠，聽說老板、楊明琦他們又在四處考查工業園區了，在為幾個主打產品尋找真正的安身之所，集團化的發展方向，究竟還能否容下如成主任這樣類型的中層管理人員？包括楊月富成天健等在內，甚至是楊明舉。或許是成主任在這次培訓中表露出的問題太過明顯。
    程老師又試探性地詢問：“你寫的那種口語式的答案，是自己真實的想法吧？怎麼想的怎麼寫？”
    “對，講課時那一段一段的，我根本就記不住，要是發份資料，行了。”成天健眯著小眼睛，不知道這樣的座談是僅對自己而言，還是對所有的主任。
    “咱今後還會有這樣的培訓，不一定都考試，也許是實地參觀考察、與人座談，好多方式，就是為了開闊大夥的視野，也算是與時俱進吧。老板的規劃藍圖可宏大了，他當然希望大家都能跟緊他的步伐，一個都不掉隊。畢竟都是一起摸爬滾打過來的好哥們兒好爺們兒，不是有句老話嘛：幹到老學到老，是這樣吧。”馮老師想著如何點醒他如此長往可就真的要掉隊了。
    成天旺眨巴眨巴眼，咂摸著馮老師話裏的意思，說：“我是這次考試的冠軍吧？倒數！我有這個預感。”
    程老師猶豫地點點頭：“讓你猜對了，所以老板親自關照我找你談話，他的意思說白了就是讓你有充分的認識，不學習不提高可真不行，今後可得努把力啦。”
    “明白了。”成天旺隻記住了“末位淘汰”，“我知道該怎麼辦了。”
    程老師欣然一笑，以為成天旺為自己今後工作學習規劃好了方向，說：“咱在以後工作學習中取得好成績就是最好的證明，你也不能把這次考核當成負擔，這麼年輕，隻要有心，沒有學不會的，你說呢？”
    成天旺已聽不進程老師的話語，在盤算自己今天該怎麼過。他實在太明白老板的行事作風了：不明言辭退你，那是給你留了很大的情麵！如果再不識時務，讓你跟馬主任一塊幹去，你願意去嗎？這樣的恩賜，當年的孔祥銀朱愛國能接受，他成天旺要命也不會在馬主任手下窩巴一分鍾。
    見成天旺不再說什麼，程老師知道該結束這次談話了：“今天先聊到這，耽誤你這麼長時間，怪不好意思的，等回來有嘛事，咱再隨時聯係。”
    二人幾乎同時站起身。
    成天旺一瘸一拐的回到車間辦公室中，鬱悶地歪在那張曾經見證過孔祥銀與顧金蘭龍鳳鬥的簡易單人床上，隨手點燃一支煙：撤吧，等老板發話，就太沒勁了。好在才是年中，那到年終才能到手的獎金眼下充其量才有七八千的可能數字，現如今一走人，正好——可能化作無，兩省心。想再堅持半年，依現在的形勢再加上自己這狗脾氣，真不好說。周傳福程老師都是國營企業中經驗豐富的行政幹部，一張嘴就是一套一套的，屁大點事都以擺上台麵當個正事說半天，咱可沒那本事。應付這幫土裏鱉，對他們來說就是老太太擤鼻涕——手拿把攥！一場考試淘汰一個，這手腕真高！還讓你走得心服口服，說不定外麵正有他們物色好的下崗職工正等著消息進來掙這份高工資呢！6月6日，又輪到自己值班了，應該是大順之日啊，值好今天這最後一班崗吧。一晃，竟然在這個院裏呆了十二個年頭，從24歲時新婚不久的意氣青年到今天三十好幾的而立男人，竟然空落落得什麼也未收獲到！可悲啊，最好的時光。從這裏離開，重新開始。一切。
    一下午都坐在辦公室中吹著吊扇風。也怪了，竟然沒人來這屋串門，今天都怎麼了？有心到各處轉轉，可腿腳就是不聽使喚——頭往椅背上一倚，兩腿交疊著搭在辦公桌上，這麼多年來從未如此安靜地獨處過。運動著的隻有大腦。還不是太熱的時候，轉動著的吊扇葉片清晰可數。明天，自己就會成為全廠議論的中心，三五七八日之後，這個院裏再也沒他成天旺的任何痕跡。班亮啊，我真得謝謝你，要不是有你在，興許上次調動，我就拍屁股走人了。想去倉庫那邊跟他告個別，又作罷念頭，明天發個信息吧。又不是去外星球，想多早晚兒見麵，還不是憑自個心氣。就是聚會，也就跟楊月富跟班亮，一個年齡比自己大十來歲，一個滿打滿算才跟自己認識五年。主要是村裏那幾位——小個子郝雙來韓增君成天健，都是賊聰明牌的，遇事想得多看得遠，哪像自己與楊月富炮筒子似的。不想啦不想啦，成天旺站起身伸了個足足的懶腰。
    晚飯後，成天旺開始收拾自己的更衣櫃，值得帶走的隻有：一身才發下不久還未上身的工作服、不鏽鋼飯盒、幾個月的勞保，其它的東西憑那兩個帶班長發落吧。這倆帶班長與自己並肩作戰也有兩年啦，一直盡心盡力，臨了也沒什麼好東西送人家，淒涼啊。
    那二人看出成天旺的反常：“成主任今天這麼勤快。”
    “往後你們跟著郝主任好好幹吧，比跟著我強。”成天旺不想說太多，“今晚，你們哥倆多上點心吧，我在值班室那屋歇會兒，有嘛事去那屋找我。”
    那二人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略坐一會兒便回了車間。
    值班室。成天旺倒在床上，一支接一支地吸著煙，曾經的人和事一幕幕地在腦海中過著影片。竟然有些微的留戀，留戀這裏的誰？沒有。是這個熟悉的環境！這裏的一草一木都浸染著自己的汗水，想當年剛進廠時，隻有兩個車間，過鍋爐房再往北就是荒草窪，齊人高的蘆葦中還隱匿著數座孤墳，那個時候的夜班，至少得倆人才敢深更半夜出去巡視，最多巡視到鍋爐房就往回折返。現在好啦，兩個藍R車間及小山一樣的煤場早已抹掉了昔日的荒涼。鍋爐房變成動力車間，倉庫也改稱倉儲部，可大家夥口中依然改不掉那早已根深蒂固於頭腦中的舊式叫法。如今，這一切都將與自己遠離，估計再難有機會踏進這片土地。十年前興衝衝地來，十年後孤靈靈地去，仿佛隻是昨天到明天的相距。
    既然已經做了決定，給楊明舉發條信息吧，再怎麼著也是個頂頭上司，做不成同事，老鄉親的關係是永遠不會變。這麼想著便掏出手機，斷斷續續地編寫著：“頭兒，真不好意思跟你說，今天是我在百斯德公司最後一個班了。明天下班後，我就不再回來了。謝謝這麼多年你對兄弟的照顧，過去有不到之處，多包涵吧。”想不到自己也有一天會違心地給楊明舉發這樣內容的短信，這可不是自己的風格。楊明舉說話辦事的水平未準比自己高得了哪去，都是大老粗出身，誰還不知道誰那兩下子！人家就有當領導的命，你不服不行！
    楊明舉的信息很快回複過來：“老板知道嗎？到底怎麼啦？白天還好好的。”
    成天旺：“老板不知道，你告訴他吧。我現在幹著越來越吃力，能力達不到，隻有被淘汰掉，我心甘情願，與別人無關。”
    楊明舉：“你今晚多受累吧！明天到生產部好好談談，老板沒說不用你，是你想得太多了。”
    成天旺：“我會站好最後一班崗。明天一早我就不跟你們見麵了，也沒嘛說的。工作上的事，我會跟郝雙來交接好，你放心吧。”
    楊明舉：“好的。”
    成天旺把手機隨手一扔，就想到班亮，這個曾深度聆聽自己心聲的小老弟，眼下已沒半點剛進廠時青澀：這回你可救不了我，謝謝你曾經為我做的一切。明天一早你就會知道我的選擇。如果將來我還有可能跟這個院裏的某個人坐一塊小酌的話，那個人就是你。小聚之時當然少不了楊月富，可那個時候他還算不算這個院裏的人，難說，嗬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