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明舉興衝衝地走進班亮的辦公室，班亮正在手工雕刻漏板，趕緊放下刀具，起身笑迎頂頭上司：“稀客，領導大駕光臨，快請坐。有嘛事兒，您老吩咐。”自從二爺退休後，倉庫辦公室中已是全廠公認的無煙室——雖說百斯德公司屬於一級禁煙單位，可令行禁不止，全公司最大的兩杆煙槍就是成天健和維修車間馬主任。生產部領導的每日巡察過程中，也隻有楊寶營逮著過在廠區內吸煙的，並立刻按規定處以重罰。車間主任中僅有的一例被處理對象就是楊月富。到今天，楊月富提及此事還哈哈大笑一回。而二爺，曾經的煙癮也是有目共睹的，班亮剛調到倉庫時，二爺可是經過了一段放不開手腳吸煙的日子，尤其是每天中午飯後，班亮不在時，二爺很怡然地抽，當班亮一邁進屋，要麼是緊嘬幾口，要麼就是貓成90度的腰，整個身子幾乎紮到辦公桌下，狠嘬幾下完事兒。班亮終於有一天開口了：您就抽吧，不用貓腰，怪難受的。後半句就沒說出口：我不會向上邊打小報告的。而班亮心裏反感極了：每天坐在辦公室中受著二手煙霧的侵襲，行走在廠區倉庫中又被無處不在的化學品粉塵圍裹，可憐自己的呼吸道啊，就這麼著一天不如一天。二爺一走，一切發生了180度改變：班亮第一條指令就是任何人不能在辦公室中吸煙吐痰，無論什麼時間！朱愛國鄭輝隻有無條件服從。
    “你這屋比我們生產部還幹淨了，看來我們都得向你學習。”楊明舉坐在朱愛國的位置上。
    “可別這麼說，你看這窗戶都用塑料封著，一刮風就進土，門窗都不嚴緊。”班亮指指兩個窗戶。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上邊同意買電腦了。還真讓你說中了，老板答應得特痛快。”楊明舉也是喜上眉梢。
    “喲，這下糟了。”班亮的反應讓楊明舉些許的意外，愣著神兒聽他接著說，“這屋裏門窗得換，電腦最怕土，過去我們上學那會兒得穿鞋套進計算機室。還有……”班亮想說空調，話到嘴邊又咽下，就眼下這屋子的條件，算了吧，就是上邊同意給裝空調，也是糟蹋空調，能把門窗換了就不錯了。夏天潮濕悶熱的天氣，隻會讓電腦元件壽命縮短。
    “說啊，我聽著呢。”楊明舉不知道班亮又要生出什麼幺蛾子。
    “這屋晚上沒人，電腦要是買回來，放生產部給闞月斌用吧，我用他那台舊的。用舊電腦，也得把門窗換了，開春的沙塵暴就讓人受不了。”班亮說著自己的真實想法。
    楊明舉睜大了眼睛：“你傻不傻，給你買的電腦，你讓小闞用，他就跟個邋遢豬賽的，我主了：給你這屋換窗戶換門，這總行了吧！”
    班亮笑笑：“答應了給買新電腦，新的舊的，能用就行。實在不行，晚上讓一個值夜的人得這屋休息。”
    一句提醒了楊明舉：“這都是小意思，讓你任師傅晚上來這屋休息。這下你該放心了吧。”
    班亮笑著點點頭。每天麵對這樣爽快的頂著上司，至少讓你不用費心思去琢磨其它。
    成天健笑吟吟地走進倉庫辦公室，班亮先是一愣：他可是惜客，多是通過內線電話與鄭輝聯係。
    “我是不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事求你來了。你這兒人還沒上齊吧？”成天健開門見山地說。
    “這些日子來了三個裝卸工，還差兩個，隻缺裝卸工。”班亮想不到他何事有求於自己。
    “我給你介紹一個東北小孩兒，年前在二車間後部幹了仨來月，嫌髒。要是將來開個兔子（農用三輪車）叉車的才好呢，我怕他那身板夠嗆能幹得了裝卸。”成天健慢條斯理地說。
    班亮點點頭：“這仨司機都是兩年以上的老職工，也沒有不幹的跡象。你說的是周凱吧，他要是能幹些日子裝卸，等有機會再學開兔子開叉車，這樣也行，你說呢？”他可不想愣猛子就換下個老司機，對於這個東北男孩兒，倒是有些印象：與魏永順相當的身材，明眸皓齒，本就陽光的臉上笑起來惹人眼的兩個酒窩兒讓人過目不忘。純粹一個見麵熟型，每天在倉庫辦公室門前走來走去的，總想跟班亮鄭輝逗上幾句。
    “他能開兔子，眼下立馬就換人也不太合適。我回來問問他吧，現在也就你這和二車間後部還缺人，你這累，他們那髒，他要願意來，就讓他先幹裝卸，我盡到心就完了。”聽成天健這口氣，好像這個周凱是他親戚似的。
    送走成天健後，班亮根本就沒把這個周凱放在心上。轉天，成天健真就把人領到班亮麵前，班亮不由得上下打量起周凱，如果不開口講話，憑這身打扮根本分不出哪裏人：時尚的短穗式發型、依舊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臉龐，上身是件卡其色毛領修身羽絨服，下身一件緊身牛仔褲腳蹬黑色旅遊鞋。他真不應該跑到化工廠裏謀差事，完全可以去飯店賓館超市中做個服務員收銀員什麼的，至少不須費太大力氣。裝卸崗位，就他這副尊容能夠勝任？如果把他扔在那幾個人當中，真正是裝卸隊伍中的一個異類。
    “我已經跟他說完了，他自己想來你這，你就看著安排吧。”成天健又扭頭對那個男孩兒說：“往後跟班主任好好幹，有嘛事兒都可以跟班主任說，包括生活上的。”
    男孩兒根本沒有半點兒見外的樣兒：“我是周凱，以後就請班主任多多照顧吧，我怎麼感覺又回到學生時代了呢？”
    班亮微微一笑，當著成天健也不好說什麼：“我一會兒給你介紹一下工作性質注意事項。要是行的話，明天上班。”
    “現在就能上，我都準備好了。”周凱操著濃濃的東北口音。
    成天健衝班亮笑笑：“那我先撤，有嘛事，咱再聯係。”
    班亮收斂所有的笑，再一次打量周凱：“倉庫的活兒可累，你要能盯下來，最好；如果實在受不了，最好兩三天就得做決定，幹不了一個月廠裏不會給錢的，幹滿一個月以上，才有工資。你的身子骨可夠單薄。”
    周凱搖搖頭：“這些我都知道，年前放假時，我說啦過了年跟你幹，你不信。你就放心吧，我既然決定來你這，肯定能幹下來，別看我瘦，我身上有肉，我也是有活兒底子的。”他邊說邊拍拍自己的胳膊胸脯，“裝麥子的麻袋哪個不得一二百斤，我能扛動。再說了，在澡堂子裏洗澡，你又不是沒看過我的身體，結實著呢！”
    班亮將信將疑地看看他：“別瞎扯！在我這幹，我不會考慮你是誰介紹來的，幹錯了，一樣挨訓受罰。”
    周凱點點頭：“請領導放心，你讓我往東我不敢往西，你讓我攆狗我不會逮雞。”
    班亮噗嗤樂了：“年紀不大，嘴皮子倒挺好使。”
    班亮用了半個小時的時間對他進行了崗前培訓，介紹了各種規章製度，又領他看了工作環境，然後喊過剛幹完活兒的魏永順：“領他去那屋找個櫃門兒換衣服，一會兒就跟大夥幹活兒。”
    魏永順領周凱去那屋才幾分鍾，周凱提著他換下的衣服又回來了：“領導，我換下來的衣服先放你們這屋吧，那屋有點髒，你看我的秋衣秋褲都是白色的。”他有意把換下的白色衣褲露在外麵。
    班亮看著他擠眉弄眼竊笑的樣兒，從櫃門裏抻出一條塑料袋遞給他：“放袋子裏，那幫人不都這樣嗎？”
    “櫃門都滿著呢，不夠用了。”周凱早就瞄好辦公室中水泥台下的小櫃門兒，在琢磨著使個嘛法兒不去那邊的休息室。
    班亮把他交給朱愛國：“每天先跟朱師傅幹，忙活完了再跟鄭輝那邊幹。”
    “好嘞。”周凱趕緊跟著朱愛國跑前跑後，瞧他一副小白臉的樣兒，朱愛國就不看好他。
    直到洗完澡準備下班時，班亮才聽朱愛國念叨周凱的事情：“倒是有股子勁兒，比想象的強多了。他說成天健是他舅舅，鬧了半天成天健跟他姨父是發小兒，是他姨父托成天健給他找的活兒，成天健讓周凱喊他舅舅，這純粹是瞎排輩兒。”
    “看著倒挺機靈，成天健想讓他練著開叉車兔子，那可得趕機會。”班亮有什麼事兒願意和朱愛國商量，畢竟他擔任過一車間主任之職。
    “光棍條子，幹一年有可能，再長，就不好說了，這麼多年的例子在這擺著，要是結了婚有孩子的，興許還能幹個三五年。”朱愛國說的倒是事實。
    周凱跟在鄭輝身後一塊進了辦公室，朱愛國先一步走了。周凱麻利地穿好外套，誰也沒問他什麼，像在自言自語地說：“我想在廠裏吃飯，我舅一問周傳福，說是扣160塊錢，一頓按80算，人家在外麵租房的才給40塊錢的補助，我吃頓飯要80，老不死的真會算賬，我一生氣就他媽不在廠裏吃了，自己開夥。跟你們沒法比，到了家裏飯都做熟了，晚上還可以摟著老婆睡，光棍苦啊！”
    鄭輝接過他的話茬兒：“橋頭洗頭房多大的都有，實在憋不住叫一個來，連給你做飯外加伺候你睡覺也就二百來塊，不算貴。”
    “你就拿我取笑吧，我要有錢，就不幹這活兒了。”周凱笑笑。
    “我要是有你這把臉兒，就找地方當鴨子去，傍個富婆兒也行，那來錢多快，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多美！”鄭輝平時工作時間不怎麼說話，下了班就會打開話匣子。
    “玩去兒，你去當鴨子吧，你個子比我大，家夥也不小。”周凱跟鄭輝對著話茬兒，也不忘瞥一眼班亮。
    班亮才不會給周凱這個臉，板著那張大驢臉隻等鄭輝換好衣服一塊下班走人，突然間從周凱的背影中看到了初入職場時的自己，不也是這個年紀嗎，也是住單身宿舍，四人一間的平房大雜院，正房住人，小南房兼廚房及儲藏室的功能。每天下班後第一件事是點著爐子炒菜燒水。好在四個人作息時間不同，即便是兩個人五點準時下班的話，也得分先後做飯。到了冬天，就得把爐子請到正房中，又兼取暖的功能。冬四月，宿舍裏總會充斥著煤煙油煙……當時自認為的城市人生活，現在回想起來是多麼的辛酸啊。而今，已進入百斯德公司將近六年的班亮就從未踏入職工宿舍區半步，那裏住的多是河南湖北籍職工，仿佛另外一個世界般。周凱的到來讓班亮對宿舍區產生了好奇心理：隻是一個房間，兼備了生活起居的所有功能，可想而知這種臨時的居住狀態是怎樣的不堪。單身男孩兒的宿舍更不會有家的感覺，除了清冷就是簡單。
    班亮不等了，先鄭輝一步離開辦公室：多年來以為已經忘記曾經的單身生活，卻原來仍然曆曆在目——那個風雨交加的夜中騎著單車從職工大學匆匆趕回宿舍的男孩兒，那個半夜三更回到宿舍摸哪兒哪冰涼的男孩兒，那個坐在安靜的宿舍中幾乎可以聽到自己心跳的男孩兒，那個孤獨中隻能與書為伴與筆為友的男孩兒……無論什麼時候，男孩兒臉上從未出現過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