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午後，班亮為了搜集藍R二車間個別批次的數據，又跑進車間，卻見郝雙來渾身沾滿了藍R，那是汗濕身子後染料的粉塵均勻地溶解並附著在皮膚上的最終效果，如同京戲中臉譜般的塗抹，隻是僅有一種顏色而且遍布全身，越發襯托出了眼睛與牙齒的白。
    班亮一驚：“你這是幹嘛活了，弄這一身色？”
    “打上午就開始得楞粉碎機，這才剛修好。”郝雙來正抓東西準備去洗澡。
    “吃飯了嗎？”班亮又問。
    “哪顧得上，下班回家吃吧。”食堂過點不候，打進廠那天起所有人就都知道的規矩。郝雙來低落的情緒也影響了中午的食欲吧，“你坐會兒，我去洗澡。”
    班亮點點頭：“我抄幾個數據，也得趕快回去。”
    “著嘛急，等我回來。”郝雙來提著加夥出了辦公室。
    鄭亞明洗淨手坐在班亮身邊，這個鍾點兒周傳福還沒回到車間。
    “已經開工三個多月了，基本上都捋順了吧？”班亮與鄭亞明攀談起來。
    “還行吧。今天上午粉碎機壞了，我跟郝主任一塊盯著維修工修理，快12點的時候，郝主任讓我回宿舍吃飯，他一直盯到現在，連飯都顧不得吃。周主任該幾點來幾點走，從不受影響，郝主任有嘛事很少跟周主任說。有時快下班時忙不過來的話，我問過周主任：還洗澡去？周主任說：我們年輕的時候都以廠為家。我們還能說嘛，用郝主任的話說，他愛幾點幾點走，隨便。”鄭亞明嗬嗬一笑。
    班亮點點頭，隔著窗子遠遠見周傳福邁著四方步朝這邊走來，就差腳下有隻鶴飄幾朵雲了，那純粹是一副大肚彌樂佛的形象，突然間想起於姐送他的雅號：大泥胎，簡直太精確了。班亮不禁笑笑：“他一天下來，身上也不會有色吧。”
    “那當然，粉碎跟後部現在都是晚上的活，白天工段上沒有人，他也就不去那邊遛了。要麼整理操作記錄，要麼寫個小板報，表揚一下這個批評一下那個。我跟郝主任也不管他。”鄭亞明說的板報就是隔壁過道小屋中的牆上，周傳福用油漆刷出一個不到一平米的方塊，偶爾寫上幾句他發現的問題，用詞詼諧不失嚴肅，倒也規範了一些職工的行為。
    周傳福終於拖著笨拙的身子上了樓，見班亮坐在辦公桌前，點點頭：“我去巡視一圈，你們聊。”
    郝雙來洗完澡回到辦公室。自打他主持藍R二車間工作以來，班亮就沒看到過他身上的那份輕鬆勁兒，總是低頭沉思狀，似乎總有思索不盡的大道理大事情，就衝他天天低頭等著揀錢包的樣子，班亮也不敢輕易靠近他。所以，有時郝雙來開玩笑地問班亮：“我看你在哪個車間呆得時間都比在我這呆得長。”班亮總是含糊一笑：“你總這麼忙，坐工夫長了，別打擾你工作吧。”
    那麼今天呢，班亮著實被他廢寢忘食地狀態感動：“要不去化驗室那屋煮袋方便麵吧。”
    “算了，都這個點了，讓人膩歪。下班回家再吃也一樣。”郝雙來晾好工作服。
    鄭亞明也去了車間。
    “我看牆上的板報還挺有意思，肯定是周主任的傑作。”班亮試探著問。
    “對，這可是咱廠的人才，反正我是不看，估計老板愛看。”郝雙來拂了幾下頭發，坐在辦公桌前。
    也許經曆這麼久，郝雙來已熟悉了藍R的生產過程，閑話間已沒了往日的眉頭緊鎖，趁著他心情好轉之際，班亮起身告辭。
    行至倉庫跟前，與小路中拐出的於姐相遇。於姐一聽班亮從藍R二車間回來便打開話匣子：“這個藍R二車間的成品半成品樣子就把我們折騰死，郝雙來幾乎天天給我們出難題，他根本就不相信我們。昨天上午，白工又給了我們倆樣子，說是白工小試的樣品，其實麼，是郝雙來從倉庫取的兩批已經入完庫的成品，等於是複測，結果一出來色力色光都不一樣，這回他有題目了，拿著結果就找去楊明舉，說我們測的不準。楊明舉就跟老板說了，老板能說嘛，換人可能嗎？他也不動動腦子，讓郝雙來一鼓搗就去找老板，不挨捋等嘛。就是因為郝雙來楊明舉總上我這們攪和來，才讓老板一氣之下說他直管我們檢驗。我對自個的工作一直挺自信的，這回遇上郝雙來，太累腦子了，他可不是一般的人。要沒有老師傅手把手地教，我們幾個早就讓他折騰回家了。現在檢驗那屋是一點權威性都沒有，過去老師傅在的時候，車間主任進那屋連大氣都不敢喘。”
    “其實，藍R二車間的產品質量還是不穩定狀態，讓一車間比得簡直就是不合格，好多都入不了庫。”班亮說。
    “就是因為都是新人，沒仨倆月甭想弄順。”於姐見前後沒人停住腳步，“你是不知道有多哏兒，自打老板說直管我們這，郝雙來真就一步不來了，每天開單子拿結果都是周傳福的活。我們要是問點嘛問題，他很少對答如流，張口閉口先把郝雙來掛上——這事得問問郝雙來、這是郝主任的意思、是郝主任讓這麼做的……你說這老家夥多油。有時我就冒猛子問上一句：你是技術主任，怎麼還用回去問他呢？老家夥總是嘿嘿一樂。”於姐不時環顧一下左右。
    “現在車間後部積壓了不少料，車間肯定著急入庫，都沒地方放了。感覺跟當初徐工管的二車間似的，要這樣下去，不可能再換人吧，這才開工沒多少日子。”班亮不無憂慮地說。
    “你可管不了那麼多，有上頭那些大頭們呢。郝雙來恨不能都混巴混巴入了庫，我們這道關他就過不了，關鍵是車間生產肯定有問題，就是沒人牽頭找。”於姐說。
    “是，周傳福的位置跟當初徐工一模一樣，基本上起不到技術方麵的作用。上邊又不讓楊月富方毅過去幫忙，真不知道這唱的是哪出兒。”班亮於姐說著就到了二車間跟前。
    成天旺剛好從技術部小院中出來，已迎候在車間門前：“班亮，有工夫上去坐會兒？”他一擺頭。
    班亮看看於姐，於姐跟成天旺打過招呼緊走幾步拐進技術部小院中。
    “天天到我這都坐不下，看來我這不重要，我喊你，你都沒心氣兒進來，對嗎？”成天旺到了樓梯口做了個請的姿勢。
    “快打住吧，我這是臨時抓數據，上邊要。”班亮不得不先邁開步子。
    “肯定是藍R二車間，那現在是全廠的焦點，老板重點關注對象，不像我這沒人幸沒人理。”成天旺回到二車間以來，車間生產已完全恢複正常，他除了在車間巡視之外，看上去真的很輕鬆。
    “來了。”一進辦公室，陳明好正在操作台前做著樣子。
    “你忙你的，我們說說話。”成天旺趕緊撣撣單人床鋪。
    班亮笑笑：“沒人幸沒人理是說明你管得好，你還想天天讓上邊表揚你？”
    “我可不敢那樣想，反正我就這意思了，要是再讓我提高，也提高不到哪去，水平有限。你想想，我連字都寫不好，小學水平。”成天旺往椅子上一坐雙腳就搭在辦公桌上。
    “現在問題最大的車間是藍R二車間，郝雙來中午跟著一塊修粉碎機，中午都沒顧得吃飯。”班亮多希望所有的車間都風平浪靜啊。
    “瞧你這一身藍色，快拿鏡子照照。”成天旺拉開抽屜拿出個小圓鐿子遞了過來。
    班亮看到鐿中的自己，樂了：“沒想到這種染料這麼厲害，隻要在車間轉轉就搞得一臉都是。”
    “我琢磨了，你往哪個車間跑得勤，哪個車間準倒黴。”成天旺笑眯眯的。
    “讓你這麼一說，我成了災星禍頭了，那以後我得少來你這。”班亮也被他逗笑了。
    “說實在的，老板特看好郝雙來，比我們多上了幾年學，又有腦子，將來的大中檁，我們幹得再好也是邊檁，讓你吃這碗飯就不錯了。”成天旺越說越玄。
    “整個車間全指望他一個人，大夥都沒經驗，他又總懷疑檢驗的那仨姐姐測得不準，跟於姐她們鬧得挺僵。”班亮說。
    “你看我，三天不準去一趟檢驗那屋，成品一批也不耽誤入庫，後部班長就全辦了。那仨姐姐可是經過真傳的。這才叫能耐人遇上能耐事，你放心，郝主任肯定都會擺平。現在老板直管檢驗，還不是他折騰出來的結果，人家有能力。我這沒嘛事兒不就是玩嗎。”成天旺的話讓班亮聽著怪怪的，都是一個院裏的好哥們好同事，不可能看著別人有難就幸災樂禍吧，許是他玩笑慣了，班亮找準機會起身告辭。
    “再坐會兒，忙嘛。”成天旺也站起身。
    “一點從生產部出來的，都倆鍾頭了，領導還等著要數據呢。”班亮抖抖手中的紙。
    “也不真的假的，你們有文化的人哄隆我們大老粗還不好哄隆。”成天旺目送著班亮下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