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正秋濃。班亮終於盼來了魚塘的收獲，接連十幾天的售賣，每天都是完成上午的工作後便離開工廠，為了合同期內最後的收成忙碌。那麼之後呢，班亮便隻剩下這份工作。關於為什麼每天都早走，僅有楊廠長知道之外，班亮再沒跟別人提起過。今後的生活是否如自己想象，也是未知。至少是個開放的環境，能夠接觸到更多的人和事，不至於讓自己隻局限在狹小的空間人際中。很大程度上的期待中真正開始了這家企業中的職業生涯。如果非要班亮說出期待什麼，卻沒有個一二三。每天往返的路上總會回想起每天接觸過的人和事，卻都是一種不遠不近的關係。而如此輕鬆的工作哪敢還奢求待遇上的特殊化！無資本無資曆，實力呢？也沒有。班亮看不到自己的特殊價值在哪裏，也許因了這二十幾歲的年紀便少了份憂慮。今天庸庸明天碌碌，碌碌庸庸，就又想起了曾經鍾愛的文字。那是滲入靈魂的因子，仿若總有一個聲音在冥冥中召喚著你，哪裏還記得已經多久沒再親近過。雖說眼下的工作已漸輕鬆。
    當班亮又一次走進五車間時，被楊月富主任攔下：“現在都哄哄小道消息，說又要建一個藍R車間，這段時間訂單做不過來，老板想讓產量翻番。”楊主任神經兮兮的。
    班亮搖搖頭：“這都是上邊領導的事，咱哪知道。”
    “宿舍院早就傳開了，外地的向來比咱消息靈。你坐廠長跟前，真沒聽說？要是開春蓋，現在起碼得開始設計了。這些設備也不是少玩意兒了。你透露點信息，我保準不往外說。”楊主任手隨眼動。
    “您別逗了，廠長們研究事都是在二樓會議室，這麼大的事不可能在生產部那屋研究。”班亮真的沒聽說什麼。其實近一段時間以來，因為產品藍R的銷量激增，負責江浙一帶市場銷售工作的薑經理一有工夫就在老板跟前念叨趕緊擴產，最多一年就收回投資。老板終被說活了心思，三五次會議之後，老板心中便形成了轉年開春建設藍R二車間的決定。決定一旦形成，便要按部就班地實施。而實際上，老板僅僅對王大爺透露了消息。場地就是現在藍R車間北邊圍牆及水溝的位置，建成後與現在的藍R車間沿東西向並排而列。先請設計院設計圖紙，然後預算采購計劃什麼的迅速跟進。王大爺開始著手與設計院溝通。而楊肖二位廠長根本就沒接到過決定上項目的消息，是王大爺偶爾兩三句的介紹才讓這二位廠長相信，確切地說是將信將疑，也聽說是因為薑經理的市場預測影響了上邊的決定，問又不敢問，隻能持觀望的態度，繼續以各保證車間正常運轉為工作重點。
    班亮就更不敢胡言亂語了，聽到的興許都是不相關的信息呢。楊主任見班亮真的說不出什麼，也就不再追問：“你嘴真嚴，讓你坐廠長跟前，選對人了。”每當麵對楊主任刨根問底時，班亮多是笑而不答。
    天氣一天涼似一天。
    有一天，班亮行至二車間時，成天旺與帶班長陳明好正說著某一批半成品取消了某種原料的投入後，其結果已經出來了，確實有些異常。班亮一進門，成天旺與陳明好都不再言語。班亮抄錄當日的數據也發現了異常，未說什麼。離開他們的車間時，成天旺客套地虛讓著：“坐會兒再走。”
    班亮指指三車間：“趕緊去那邊，有空再聊。”
    楊廠長發現了被班亮標出異常的某批半成品數據後，第一時間便把成天旺叫到了生產部，讓其解釋原因。成天旺說是體積大了，升溫時間長造成的，晚上的蒸汽氣壓太低，絕然不提取消輔料之事。班亮出門走向技術部方向，辦公室內空無一人。班亮下樓進了試驗室，見白工與小張師傅正做試驗。
    “領導來視察工作了。”小張師傅嗬嗬一笑。
    “瞧您說的，我隨便走走，順便問白工一個問題：金紅B要是取消了某種輔料的投入會影響產品質量嗎？”
    “那肯定會，顏色發暗。不能直接走貨了，得一點點往裏成品裏帶，慢慢消化。”白工認真地說。
    班亮基本明白了成天旺與陳明好在車間辦公室談論的是實際情況，而成天旺並沒有如實向楊廠長彙報。
    “那車間可以自行調整一下工藝嗎？”班亮又問。
    “不行，沒有技術部的同意，車間私改工藝屬於嚴重違章操作，出現重大損失是要承擔責任的，要麼撤職要麼自動辭職。”白工不緊不慢的語調。
    當李工為車間開具成品混配單時，對於異常批次的半成品向白工念叨了一回，白工突然想到了班亮的詢問，分明就是未投入某種原料的直接後果，那是經過無數次試驗證明過的！車間私改工藝可以瞞過楊明舉，卻無法避開白工這一關。
    便是在白工跟老板彙報工作的間隙，白工看似無意地說：“二車間成主任未經技術部同意調整工藝，導致一批料嚴重不合格，卻跟明舉說是升溫體積大蒸汽壓不足造成的，不知道車間想幹嘛？本來這段時間產品質量挺穩定的。”白工在老板麵前總是畢恭畢敬，雖然他從骨子裏就看不起這個農民出身文化程度不高的老板。
    “也真有膽子，這份工藝可是從泰國轉過來的，他就敢自作主張，我看他是要毀了這個產品，不行就換人，絕不含糊。”老板從來就最相信白工的話。
    “估計是黎工在的時候跟他說過關鍵技術指標的控製方法，他在嚐試，也說不定。”白工的本意並不是立馬就讓成天旺去職。
    “那也不行，必須得有技術部的同意，這是權威。他要是逮哪哪都明白，他就成權威了。他隻能服從不能擅自作主，要是連這點道理都不懂，他是白幹這兩年車間主任了。”老板依舊堅持著看法。
    白工真為成天旺擔心，卻不敢再說什麼。
    接下來的一兩個月都未見老板有什麼人事決定，而之後的數據統計信息顯示，沒再出現異常，白工也就暫時放下了這件事。
    進入冬季後，車間內的工作環境越發讓人無法承受，尤其行走在又窄又陡的濕滑鐵質樓梯上。所有的車間屋頂都是貫穿整個車間東西方向的天窗式敞透設計，玻璃窗又都缺三少四，車間內幾乎是與室外一樣的溫度。這樣的設計至少可以讓那些化學反應伴生的酸堿氣迅速擴散到車間之外，所以長期被酸堿氣浸潤的桁梁檀條都是鏽跡斑斑。
    車間內外共冰冷。班亮早已沒了剛來時的新奇之情。
    當2001年來臨時，便是臘月。因個別品種的工藝周期長達半個月，進了臘月也就意味著開始停產前的準備工作了。
    整個廠區一天比一天冷清。先期結束工作的外地職工隻得在宿舍中等候，等候十幾天後的每月連續被扣下的保證金的集中發放，之後才能踏上返鄉之旅。小道消息說，每年都是臘月廿十五六發放，扣保證金的目的就是想讓職工可以幹滿一年。至於春節後，則是重打鑼鼓另開張。數年如此，所以大部分職工不得不在春節前感受最擁擠的回家路上那舉世無雙的火車之行。
    臨到放假的最後一天，班亮也未得到工資之外的收入。又不知問誰，是因為半年的工齡太短？還是這個崗位不在年終發放獎金之列？心情低落之餘，跟楊廠長談起春節後休周日的想法，如同王大爺及財務張老師那樣。班亮認為，既然外聘人員可以休周日，班亮也應有此待遇。
    出乎班亮的意料，楊廠長說：“我可主不了，你得跟老板說。”
    班亮點點頭，便在那個發放年終獎金的下午再次敲門走進了總經理辦公室。時，財務部長楊明琦正坐在老板麵前，班亮直截了當地說：“春節後，我開始歇禮拜，跟王廠長張老師他們一樣。我跟楊廠長說，他做不了主，得問你。”
    老板抬頭看看班亮，沒說什麼，似乎有好久的沉默。室內沉寂了一會兒。班亮知道自己該離開了：“我走了。”
    班亮孤靈靈地離開工廠時，心裏如同這天氣一樣的冰冷——如此無足輕重的崗位都不如車間的外地職工。排成隊的帶班長在生產部領取年終獎金時，簡直就是對班亮最直接的漠視。既然如此不重要，幹嘛還要設這個崗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