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班亮接到楊廠長媳婦送來的裝在信封中的工資時，已是8月底。班亮拉開抽屜，在抽屜中清點了鈔票——800元，隻比車間男職工包括車間主任的600元多出了200元，心中是五味雜陳。而在進入這家工廠之前，聽人說這裏的年終獎金遠遠高於工資合計，沒有人告訴班亮，他是否屬於有年終獎金的行列。從進廠那天起，就沒人跟你談論工資製度各種福利待遇等等，更別說什麼保險！細想起來，這家企業裏還是以外地農民工居多，其次是本地農民工，屬於外聘較高文化程度的，真是鳳毛麟角。班亮知道的有王大爺——卻已是退休人員，人家根本就不在乎待遇，好歹給點就夠兩三個農民工掙一兩年。還有白工，人還沒進廠就先得到了一套房子，這種待遇可不是誰都遇得上，嗬嗬。再有就是財務部負責成本核算的張老師，大家都這麼稱呼她，曾經是新華職工大學的老師。還有一位銷售部薑經理，人家按銷售額拿提成，工資隻是象征性的而已。再有就是班亮了。最底層。
    很快又是月初，肖廠長開始了長時間坐在辦公桌前的核算工作，用筆和計算器。一份表接著一份表。班亮又不好意思問算的是什麼，更不敢冒然說幫忙之類的話，隻知道那是關於所有產品的生產成本，該是機密文件吧。肖廠長時而通過內線電話與倉庫的二爺進行著信息上的溝通。接連兩天，整整兩天，肖廠長沒有離開辦公室，那麼專心地計算著，先是鉛筆，最後核對無誤後才用鋼筆工整填寫好。
    4號的時候，肖廠長終於可以放鬆自己了，與楊廠長談論著上個月的生產狀況，分析完了異常之後，楊廠長說：“老板說了從下月起用電腦計算，而且從時間上也要提前，這樣的話你老和二爺就省事多了，電腦算完了打印出來，我跟你老都看現成的。”
    肖廠長點點頭：“那感情好，電腦算的肯定比手工快，手工還容易出錯。”
    楊廠長把手中的兩疊A4大小的紙，遞給了班亮：“你先看看吧，有嘛不懂的問肖廠長跟二爺，先把空白表建立起來，下月你在電腦中試著填一回，肖廠長手工也算，都沒問題了再往後就直接用電腦了。”
    班亮開始研讀起來。一份是車間投產情況表，一份是成品核算表，都是密密麻麻地數字羅列。班亮開始了與肖廠長二爺的探討交流。
    當肖廠長說：“沒想到有了電腦，我是第一個受益的，還是老板想的周全。”然後嗬嗬一笑。而那笑中分明讓人感受到了一絲別樣，尤其是肖廠長低頭離開辦公室的背影，花白的頭發恍若退場前的注腳。而王大爺雖說大肖廠長幾歲，可依然步伐矯健神采奕奕，那分明是大量餘熱即將釋放的前兆啊。
    秋涼緊隨而至。時已是白露節氣，而今年的中秋節來得格外早，要是往年的國營企業中值此傳統佳節，早就營造出了節日的氣氛，而在這裏的第一個中秋節，僅在食堂門口發布一份通知：中秋節補助每人100元，請大家於某月某日到地磅房領取。倒是幹脆利落，省卻了搬運東西的體力消耗。如此氛圍中，班亮感受不到一絲中秋的氣息，倒是這份炎夏之後的絲絲涼意讓人難得可以充分享受。
    月末又值國慶長假——跟班亮無關的長假，沒有人通知班亮是否休息，或者休息幾天。正要收拾東西準備下班離開的班亮與匆匆跑進辦公室的楊廠長迎頭相對，班亮說：“我走了，明天見。”明天是國慶節第一天，班亮真希望聽到楊廠長說，明兒休息吧，幾號再來上班。沒有，班亮從楊廠長的眼中沒有讀出絲毫這樣的信息。
    “別走了，一會兒食堂聚餐。”楊廠長的話並未讓班亮覺出意外的高興。
    “啊？！”班亮先是一怔，白天倒是聽說今天下班後食堂的大餐廳中有領導層的聚會，所以整個下午，食堂內煎炸的香已溢至技術部小院中。班亮猶豫著說：“我，就別去了，吃了飯，就太晚了。”
    楊廠長擋住班亮：“老板說了生產部的一個不落，吃完飯，讓車送你回家。”
    班亮看看他：“那太麻煩人了。”
    “不麻煩，橫豎得有車送市裏的那幫。”楊廠長說。
    “楊廠長都這麼說了，你就別走了，一塊吃吧，這也是老板的意思。”一直坐在位子上的肖廠長回過頭說道。
    正說著，成天旺楊月富韓增君等眾車間主任都到了，看樣子是剛洗完澡。班亮隻得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大家還未坐穩，楊廠長的手機響了，他嗯啊幾聲便說：“下樓，馬上開飯。”
    這是班亮第一次走進食堂的大餐廳。四張十幾個人可以圍坐的黃木圓桌占據了餐廳的大半空間，靠門口處的電視上正播放著卡拉OK，牆角堆放著雜物，油鹽醬醋飲料之類的東西。四張大桌上已開始布菜。竟然是夏銀紅重操舊業——端起了盤子！今天的夏銀紅在腦後梳了根麻花辮，額前的劉海兒稀疏恰好，真就有一種古典的仕女韻味，尤其是那頷首垂眉的瞬間嘴角還有淡淡的笑，就吸引了大家的目光。怪不得宿舍院中都喊她小美人。
    班亮猶豫著坐哪，目光便落在李工身邊，正好李工也在向班亮招手。班亮趕緊到了李工這。這是靠窗的位置，整個餐廳盡收眼底。
    稍待片刻，王大爺韓國人黃先生簇擁著老板一塊走進了餐廳。今次的聚會包括了辦公樓中所有的人員：銷售財務，之外便是技術生產係統，而黃先生當然是國際友人加貴賓嘍。齊刷刷的四桌人。菜品一個接一個，平日裏不太顯眼的那位年紀不大的廚師竟然還有這樣的手藝，真是讓人刮目相看。
    王大爺主持。老板致辭。然後開吃。這樣的感受，在以往的經曆中還真沒有過，隻記得當年在國企中每逢節假日都是各部門單獨小聚，再就是平日裏到正式飯店中招待永遠招待不過來的上級機關領導，那種時候怎會輪到班亮這種最底層技術人員的機會。精英聚餐，自家廚師掌勺，真是一舉兩得。
    酒過三巡，就有人離了桌，開始輪流向老板敬酒。這樣的場合竟然是各部門情感交流的好機會，仿佛昨日的不快都隨著一杯辣酒煙消雲散了。濃烈的氣氛。酡紅的臉頰。依然還有默默地看著大家盡情盡興的安靜中人。老板也開始端酒離桌，那一飲而盡的哪裏還有酒的感覺。尤其是車隊隊長趙師傅，仰脖的瞬間酒就直通腸胃，竟然省略了喉部的吞咽細節，這也是多年練就的功夫吧。老板一圈走下來，酒桌上更是情緒高漲。坐在王大爺身邊的黃先生是逢敬必幹，被老板轟炸後他就頹然塌在桌上，額頭與桌麵的親密接觸已全然不顧菜汁肉屑，王大爺卻不時爆出哈哈的笑聲。是笑黃先生的酒後失態嗎？那分明是在炫耀自己如何如何能耍詭計讓別人醉得分不清南北，而自己還沒事人一個，不是倚老賣老，還能有什麼？兩個小翻譯把黃先生架離了餐廳，黃先生垂頭塌背的身影讓好多人還在笑個不停，尤其是王大爺那一口假牙就沒了讓嘴唇包裹住的機會。而電視前，銷售經理孔慶金一曲《忘情水》唱成礦泉水後，更讓大家喝彩聲不斷。而在這樣的情境裏，班亮從來都是暗中的觀者，安靜地欣賞著每一位經理主任們出色的亮相。幸好沒有酒星的評選，否則真是競爭激烈。手舞足蹈者有之，引吭高歌者有之，更有語無倫次者神誌不清者滔滔不絕者，簡直就是老板麵前的一場博歡之戲。
    唯有王大爺最清醒，被老板敬重的人，誰又能太過地讓酒。
    車間主任當中不知是誰喊了一嗓子：“請王大爺給大家跳段交誼舞吧。”和者眾多。
    王大爺連連擺擺手：“別拿我老頭子找樂了，腿腳不行了，再說，也沒有舞伴哪。”
    “有，小美人兒！”小美人？好多人都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稱呼，互相觀望著。
    有人出去喊來了夏銀紅。如此眾多的精英麵前，她怎會輕易被說動，羞赧得像即將初次登台亮相的角兒似的。此刻的夏銀紅已經脫去了那件黃色的圍裙，如花的年齡絕佳的模樣，如果她不開口，沒人會拿她當外地人。
    孔經理走到她身邊：“會跳交誼舞？”
    夏銀紅點點頭。
    “行，陪王大爺跳一段。”孔慶金回到老板那一桌勸起了王大爺，電視前早有人選好了曲子。
    誰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場麵出現——身著淺色上衣的王大爺與穿紅色上衣的夏銀紅和著音樂就摸腰搭肩地演繹起來。財務部及辦公室的女生都笑笑的。再看孔祥銀，直勾勾地盯著今天格外醒目的夏銀紅，就差嘴角分泌出什麼來。雖說隻是兩三個小節，已經讓人對這位在大家麵前幾乎是第一次出現的夏銀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王大爺哈哈大笑中與夏銀紅分開，夏銀紅趕緊退出了這令人緊張的聚餐大廳。
    該上飯了，夏銀紅又套上圍裙垂眼低眉地端進端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