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野草  第四章 朔芳變奏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8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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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混亂的時代,也造就了混亂的人性。當血腥的惡臭彌漫到世界每一個角落,殺親殺子、骨肉相殘早已成為一種爭權奪利的習慣。你沒有謀略,不能存活,等待你的隻能是絕望的深淵。不論是崇尚暴力的武將世家子弟,還是暢談風雅的皇親國戚,並無任何不同之處,隻因在茫茫紅塵中,他們都是過客。◆
    淩若杉睜大眼睛,凝視著邢震洲,他仍舊在縱聲長笑,手裏的折扇展得更開,也扇得更起勁。那瞬息萬變的眼神,讓人琢磨不透,這個人沒有一丁點兒同邢震英相似的地方,眉宇間反倒透出一股淩厲的銳氣,絕不是一張沉醉於風月的臉。
    “二公子好利的眼光,可這是否又代表著您昨天根本沒去過藝伎院,而是披著迷惑眾人的外衣,其實一直身藏在周圍的灌木叢中?”盡管滿懷著驚訝,她也很快恢複了鎮靜。
    邢震洲劍眉一橫,冷笑道:“我姑且不論你接近我娘是無心還是有意,不過你現在是不是很想我帶你回鶴平軍營呢?你從一開始打的算盤不就是這個嗎?看來我娘很疼惜你,可這並不代表我就會覺得你可憐,更不會因為你是女人而動搖了意誌。瞧瞧你這是什麼模樣?你沒有犯過任何錯,偏要這樣挖空心思向我乞求,或許我更應該相信爹說的話,你的確是個危險人物,尤其你還是一個讓男人摸不著心思的女人。”
    “公子錯了,像我這種額上生著災星的女人,從出生開始就是犯了大錯,挨罵受罰不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我且不論你是不是災星,對於女人來說,這世界上有太多比男人生活得容易又舒坦的方式,就好像那些藝伎吧,隻要彈彈琴、跳跳舞,最多陪宿一晚,她們就可能變成最幸福的女人。”
    “可是很遺憾,公子所說的那種幸福,小女全然無福享受,這應該是您見到我的那一刹那就已經察覺到的,不是嗎?因此,您是否願意大發善心,對我這個被懸掛在山崖上即將掉下去摔死的可憐人伸出援手,而不是把我當成一個女人?”
    “真有趣,但如果我現在就要追究你的冒犯之罪,一劍殺了你呢?”
    “您若是要殺小女,在見到小女那一刻,應該就已拔劍,斷不會等到現在。再說,堂堂梵靈大領大人的二公子,要殺一個連家都歸不得的山野女子,不是會被天下人恥笑?”
    淩若杉麵無絲毫懼色,邢震洲不禁對這個少女開始有些另眼相看。或許,天底下根本沒幾個人敢正視這女子的容貌,因為那顆赤星,人們都害怕厄運降臨在自己身上。然而,若是不對那赤星保持成見,她無疑是個漂亮的姑娘。她不適合塗脂抹粉,臉上的滄桑與風霜的痕跡卻造就了幾分幹練,看似靈動而又深邃的眼眸,微挑的眉峰,即便是一抹素顏,也隱隱透著與眾不同的韻味。
    邢震洲注視了她良久,才重新坐回石椅上,倒上半杯苦丁茶,淺嚐了一口。“想加入梵靈軍跟自己的故國打仗,我看你的仇恨已經在心裏堆積成火山,隻要大地發出輕微的震動,都會馬上爆發吧。”
    “公子此言差矣,小女的怨氣就算再重,也不足以和大人們的深沉相比。如今霓月公國皇帝在銀桂國駕崩,他隻有六個子女,其中五個都是公主,最小的皇子才十歲就繼承皇位,難道此時不正是其餘八個諸侯領國逐鹿天下的最好時機?早聞令尊自少年時便與金戈鐵馬打交道,莫非大人他就真不想在這亂世裏分一杯羹?不,應該是一大杯羹才對。霜華已經搶先控製了歸冕,下一個目標自然就是離他們最近的梵靈,戰火不是很快就要點燃?”
    邢震洲忽然放下茶杯,“你不也說了嗎?如今霜華控製了歸冕,那梵靈已經占不到絕對優勢,雙方若是交戰,又如何能一舉得勝?”
    “隻要派出一名身手和智慧都比一般人高超的探子,摸清霜華國內的虛實,便不排除很快就可針對敵方的弱點進攻。”
    “那麼這個探子,就由你來做吧。”
    淩若杉大吃一驚,一股無名之火頓時心底升起,險些沒噴出來。這邢震洲明知她和霜華國外務大臣淩秉秋有關係,竟然還叫她深入龍潭虎穴!要是計劃失敗,她不但沒機會加入梵靈軍,萬一被淩若鬆知道,就算自己身手再好,遇到狡猾的狐狸也防不勝防。
    “不願意嗎?怕自己回去就掉了腦袋?所以我說你這女人還是別想著上戰場,如果你想出人頭地,我大可以看在我娘的麵子上,給你一筆錢,不就能蓋一棟瓦房了?”
    “如果那棟瓦房不是我自己掙錢買到的,你就算給我一座金山,我也不要。”
    “哦?那麼我就換一種方式吧,告訴我你最痛恨那些人的名字,我可以把他們抓到你麵前,隨便你把他們踩得多慘。這樣,那些家夥就永遠不會再瞧不起你,說不定都爭著要給你提鞋呢。”
    “公子真是會開玩笑,如果我是為了出氣,那些人早就已經死掉了,甚至我對付他們的方法比您想到的還要毒辣。請您也別再一而再、再而三地對我說要給我什麼好處,我現在明確告訴您,我答應您的要求。”她的聲音異常堅定。
    “就這樣答應了?該不會是中了我的激將法,說出了有欠考慮的話吧?”
    “不,公子請放心,三日之內,我定會啟程前往霜華都城朔芳,做好我該做的事,先告辭了。”
    她說完話,風一般地離去,沒有再回一次頭。邢震洲撩著腦後被風吹動的發,仰望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氣,白色衣袂拂過石桌邊緣,杯中未盡的茶水不覺已經涼了……
    霜華國都城朔芳,正飄著細雪,但大街小巷的行人並不比平日裏稀少,即使是在晚上,城中的夜市依然沒有一家客棧提早打烊。街道兩旁,一間挨著一間的店鋪,門前裝飾用小鬆柏、杉樹枝上都覆上一層晶瑩的雪白,老板們不時從門裏探出頭,似乎時刻都在注意著那些和他們唱對台的商鋪關門的時間會比自己早還是晚。姑娘們也走在路上,臉兒被凍得紅撲撲的,卻似乎還沒想過要穿上厚厚的冬裙,偶爾與人擦身而過,都要亮出身上貴重的首飾,或讓人看得眼紅,或是自己看別人眼紅。自霜華控製歸冕後,好大喜功的大領齊一賢便下令大設宴席,要與民眾普天同慶,朔芳自然更迎來了最熱鬧的日子。
    淩若鬆坐在茶幾旁邊,正與他新婚不久的妻子紀氏把酒言歡,自打他做上外務侍郎,前來巴結的達官貴族便紛紛要將自家千金嫁給他。紀氏的父親是霜華中書令,地位比淩秉秋高一階,財力亦比淩家雄厚,曾經還擔任過齊一賢侄子齊淮信的恩師。這齊淮信的地位僅次於大領嫡子齊淮義,淩若鬆與紀氏聯姻本是件喜事,可父親淩秉秋始終對兒子這段婚姻心存顧忌,大概是因為成親的方式是淩若鬆入贅紀家,讓他頗是不快。
    “相公,你真的想清楚了嗎?即使拋棄自己的家族,也在所不惜?”紀氏一邊說著,一邊伸出纖細的手指,拈起盤中的一瓣桔子,送到丈夫唇邊。
    淩若鬆咬住桔瓣,伸手撫弄了一下妻子的粉臉,“娘子,你沒聽說過一句話嗎?識時務者為俊傑。雖然歸冕現在由霜華控製,但大領大人畢竟年事已高,身體欠佳,盡管還和從前一樣喜歡鋪張,卻也活不了幾年了。而淮義公子還不到十八歲,生性雖然敦厚謙恭,可始終不如淮信公子那般深謀遠慮啊。”
    “你說得倒容易,就算淮信公子再好,這侄子跟兒子不同就是不同,況且大領大人還沒有歸天呢。再說,支持淮義公子的大臣們中間,為首的就是你爹淩大人,我可不敢相信你為了要讓淮信公子登上大領之位,會對付自己的父親。”
    “是嗎?娘子啊,看來你還是不夠了解我,處於弱勢的我們既然可以擁立淮信公子,又怎麼會保持沉默?放心,太陽很快就會衝破黑夜的束縛,神光照耀在我們身上不過是遲早的事。”
    淩若鬆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伸指拈起一塊桔皮,放到鼻邊嗅了嗅,懶洋洋地叫下人來收拾果盤,順帶喚來一個心腹隨從。
    “從遼淵來進宴的藝伎們都安頓好了嗎?”
    “是的,大人,屬下等已經把所有的藝伎都妥善安頓在驛館,她們正在全力準備明晚的宴演。”
    “很好,明兒你再去替我傳個口訊給各位大人和淮信公子,就說我感染風寒抱病在家,隻能懇請淮信公子將那棵千年人參敬獻給大領大人。”
    紀氏抬頭望了丈夫一眼,嘴角輕輕向上撇了撇,“相公不去參加宴會,不會是怕你的魂兒給那些漂亮的遼淵藝伎勾走了吧?”
    淩若鬆笑而不答,吹熄了桌台上的燭火。屋裏暗下去了,隻隱約能聽到紀氏欲求不滿的嬌嗔聲,窗外的雪花紛紛飄落,透著清冷的氣息。
    離大領府不到十裏的城鎮上,有一座裝飾豪華的驛館,正是齊一賢專為迎接外來參演的藝人所設。藝伎是霓月九國中特殊的女藝人,常受邀到各地進宴,盡管身份卑賤,卻沒有人了解她們的裙擺究竟裝過多少白花花的銀子。而九國中最崇尚藝術的遼淵,無疑是藝伎雲集之地,其響亮的招牌幾乎打到了霓月公國所有的城鎮,連銀桂國的皇宮也不例外。有的貴族甚至大言,此生能得見遼淵藝伎的才色雙絕,就算死在她們懷裏,也不會有半點悔意。
    宴演之夜很快就到了,藝伎們紛紛梳妝打扮完畢,跟著行首和前來迎接賓客的外務侍從們進了大領府。
    齊一賢早已在宴會廳中等待多時,藝伎們的才藝果然沒讓他失望,那些花一樣漂亮的姑娘才一出現,沒獻藝就先把他和家臣們迷了個三魂丟掉兩魂半。直到演完了半場,他才注意到眾臣的形象,咳嗽著摸了摸自己那打了三道褶皺的肥下巴。
    “我說秉秋啊,今兒怎麼沒瞧見你兒子若鬆?”
    淩秉秋正要起身回話,對麵座上的一個青年男子忽然搶先站了起來。那男子麵如冠玉,丹鳳眼,薄嘴唇,貴氣之中又帶了一絲狡黠。
    “淮信,爹在問淩大人話,你站起來做什麼?”坐在身邊的另一個身材偏矮、有些微胖的少年拉了拉他的衣袖。
    齊淮信根本沒有答理那少年,從桌台下取出一個裹著紅布的匣子,呈到叔父麵前。“叔父大人,淩侍郎昨日派人給孩兒傳了話,他是因為身染風寒抱恙在家,怕前來這裏衝了喜氣,才特意請求孩兒送來他的賀禮。您看,這棵是采自雪山頂上的千年人參,可以延年益壽,養精補元,保證您服用之後更加生龍活虎。”
    “你這是怎麼跟我爹說話的?”旁邊那少年實在有些受不了他的油腔滑調,皺起眉頭。
    “淮義,你瞎嚷嚷什麼?淮信不過在熱鬧的宴會上開開玩笑,值得你小題大做嗎?”
    見齊一賢喝斥自己的兒子,齊淮信心頭暗喜,連忙把自己的禮物也叫人搬了出來。齊一賢打開禮箱一看,兩眼竟似看到稀世珍寶一般,放出光芒。“這不是大哥在雪山下珍藏了幾十年的佳釀——雪中紅梅嗎?你居然把它給叔父弄來了?真是懂我的心啊!”
    齊淮信微笑著點點頭:“叔父大人這話可折煞孩兒了,您知道我爹去得早,這壇用雪山梅樹上的積雪化水所釀製的美酒也無緣和您分享,這一直是他老人家的遺憾。今天剛好是此酒珍藏四十年的日子,就由淮信代替先父敬上,還望您不要嫌棄才好。”
    “好!真好……”
    齊一賢品嚐著美酒,仿佛想起了早逝的兄長,眼神中帶著點遺憾,又轉頭望了望座下的齊淮義。比起自己的兒子,齊淮信固然要“懂事”太多,隻可惜這侄兒終究還是和他差了一絲血緣。
    “淮信就此謝過叔父大人,相信先父在天有靈,一定會感到欣慰。今日是慶祝收複歸冕的大喜日子,您別太過傷感,還是繼續欣賞精彩的歌舞吧。”
    齊淮信低頭行禮,走回了自己的座位。就見遼淵藝伎行首站出來,微笑道:“大人,接下來出場獻藝的姑娘,是敝國的名伎弄月。但因為她容貌醜陋,隻能以紅紗遮麵,不過她的表演定能讓大人們耳目一新。”
    齊一賢饒有興趣地捋了一下胡須,“容貌醜陋卻身懷絕藝麼?那我倒真要見識一下,還不快快請她出來?”
    行首點點頭,敲響了手中的竹梆,一個身穿金色羅裙、麵罩紅紗的姑娘聞聲飄然而至,蓮步輕盈、嫋嫋婷婷,盡管看不見她的麵容,但憑這婀娜的身姿,就吸引了眾人的目光。有的大臣甚至張大嘴巴站了起來,仿佛眼珠都要掉到那姑娘身上。這個弄月姑娘身上還透著一陣幽幽的桂花香,走過來敬酒之際,惹得那些色迷迷的家夥像狗一樣伸著鼻子亂嗅,一個個終於原形畢露,什麼風度全拋到了九霄雲外。
    而就在那些人伸手想要一親芳澤的時候,她突然飛身躍起,雙袖一抖,原來她的外袖中還藏著七彩流雲水袖,隨著樂聲,翩翩起舞。與之前那些舞伎的舞蹈不同,這姑娘的舞中不僅存在著女性的嬌柔嫵媚,還蘊藏著剛勁之力。她越舞越快,整個人仿佛都變成了一團金色的雲朵,在一圈彩虹間旋轉,看得人們眼花繚亂,飄飄欲仙。
    “想不到世間竟有如此絕妙之舞!白行首,貴國這位弄月姑娘可真是讓我們大開眼界啊!”齊一賢不停地拍手稱絕,迅速叫人打賞遼淵來的行首。
    美妙的舞蹈終於結束,弄月緩步上前,向齊一賢盈盈下拜,低聲道:“弄月拙藝,讓大領大人和諸位爺見笑了。”
    眾人齊聲鼓掌讚歎,隻有淩秉秋一時忘記了附和。聽那弄月的說話聲,他心頭猛然一震,這聲音聽來怎麼有點熟悉呢?
    “起來起來,我要好好賞賜你,來人——”
    齊一賢走下寶座,扶起弄月,正要派人重賞,心口突然湧上一陣劇痛,身體頓時搖晃起來。旁邊的侍從以為他是飲酒過量,連忙上前攙扶,誰知不一會兒工夫,他的眼耳口鼻竟然流出血來,在場所有的文臣武將都大驚失色,齊聲呼喊著:“大領大人!”
    “爹!您怎麼了?你們還愣著做什麼?快讓醫官來看看啊!”齊淮義衝上前來扶住父親的身體,掏出手帕擦著他臉上的血。不料齊一賢張著口,話音已經模糊不清,嘴唇越來越蒼白,臉上的肌肉也開始劇烈地抽動。他倒在兒子懷中,幾乎是用最後的力量要去撫上兒子的臉,四肢卻忽然僵直,就此氣絕身亡。
    “公子,大領大人已經去了,看樣子是身中劇毒而死的……”弄月似乎看出了端倪,輕輕湊到齊淮義耳邊道。
    “什麼?”齊淮義猛然想起之前自己的堂兄齊淮信給父親送上美酒,心中頓時火起,轉身扯住齊淮信的衣領,拔出腰間的匕首就朝他胸膛刺去。
    誰知齊淮信眼疾手快,右掌一橫,還沒等對方的匕首刺過來,一掌劈在齊淮義手腕上,匕首頓時掉落在地。他突然摔碎手裏的酒杯,破口大罵起來:“齊淮義,你好大的膽子,為了坐上大領的位置,不僅毒害自己的父親,還要殺死我這個堂兄!”
    他這一喊可不妙,眾臣像是被砸破巢穴的馬蜂,一擁而上,瞬間就把宴會場圍了個水泄不通。幾個武將如幾座大山般擋在齊淮信身前,齊淮義哪裏還近得了他身?更令他沒想到的是,那家夥居然還反咬一口!
    “呸!我爹明明就是喝了你齊淮信獻上的酒才會中毒身亡,你倒反過來栽贓嫁禍於我?六合,你現在就當著眾位大臣和賓客的麵,拿銀簪驗那壇酒,看看究竟是誰在血口噴人!”
    身旁的侍從得令,取出一支銀簪,走到桌台前插入還剩著半杯酒水的金盞中。誰料拔出銀簪一看,簪子仍然銀白透亮。齊淮信雙眉一蹙,叫人迅速上前奪下堂弟手中的絹帕,在簪上一擦,簪子突然變作了深黑色!
    “好個齊淮義,居然能想到這種陰毒的方法,在手絹上下毒殺父謀反,天公豈可容你?來人!將這窮凶極惡之徒給我拿下!”
    “你才是窮凶極惡之徒!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假裝對我爹恭恭敬敬,其實早就覬覦大領之位!淩若鬆為什麼沒出席宴會?他恐怕也是你策動謀反的爪牙之一吧,罪該當誅的是你們這群狼狽為奸的家夥!隻是我萬萬想不到,自己竟然會先一步被你們這群亂臣賊子栽贓陷害!”
    轉眼之間,整個宴會就被掀得一塌糊塗,很快就有人被刀砍槍刺,哀號著倒在了地上。藝伎、侍從和文官們嚇得魂飛魄散,紛紛往外逃竄,但殊不知外麵刀槍相迎的官兵比場內更多出了數倍。而自始至終陪在齊淮義身邊的大臣隻有淩秉秋和兩名武將,以及一群近侍,大領府的裏裏外外,十有八九都已被齊淮信收買,他早已全盤部署,要這裏成為齊淮義的葬身之地。
    “公子快走!這裏由我們掩護!”
    齊淮義看著他的手下一個接一個倒在血泊中,卻似乎邁不開大步,渾身好像麻木了一般,使不出力氣。如果那些為自己拚命的人數眾多,又都是強者,他也許會重新抓起一把刀或一杆長槍,和他們一起拚死迎敵。可是,更多的人支持的是齊淮信,並非他這個“正主”,眼前的慘劇不是幻覺,更不是一場惡夢。
    “公子,您還愣著幹什麼呀?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走啊!”有人在後死命地推了他一把,他才回過神,連忙朝外疾奔而去。那人正是淩秉秋,完全不懂武藝的老大臣,此刻竟緊緊握著一柄長刀,不顧一切擋在了他身前!
    “淩大人,對不起……”齊淮義咬著牙關,不敢回眸再看,可就在他剛要跑出門的那一瞬間,胸前突然傳來一陣椎心的疼痛。
    一把匕首已然不偏不倚刺中心髒的位置,猛力拔出的當下,四濺的鮮血落上了他的臉頰。他倒下了,倒在那個還沒來得及看清容貌的人麵前,絕望地睜著一隻眼睛,另一隻眼卻緊閉著。他非常清楚自己這樣一死,霜華立馬就會變成齊淮信的天下,可是他的頭腦已經開始發昏,盡管帶著極度的不甘,卻不得不屈服在一柄小小的匕首下麵。庭院中的梅花被狂風吹落,掉在他的臉上、身上,到底是梅還是雪,他分辨不清,純淨的白色早被染成了血紅……
    “公子!”淩秉秋驚叫著,撲到齊淮義身上,猛然抬頭,原來那殺死齊淮義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兒子淩若鬆!
    “好一個逆子,你竟然和齊淮信勾結謀反,殺死大領大人和淮義公子!”
    淩若鬆收起匕首,冷笑道:“爹,您一世聰明,如今為何卻糊塗了?淮信公子才是身懷雄才大略的明主,他早已決定將妹妹淮禮郡主嫁給梵靈大領的公子,在控製歸冕之後,又能牽製住梵靈,天下不就在囊中了麼?我勸您還是考慮考慮,投靠淮信公子吧,公子最愛惜人才,爹隻要向他發誓效忠,您仍然是外務大臣。”
    “呸!枉我淩家世代忠良,沒想到竟出了你這個喪盡天良的畜生!梵靈不久前才派過使節前來,分明是想和我國開戰,為保國土,壯士戰死又何妨?可齊淮信通番賣國,不問民意,竟與敵國和親,甘願屈居人下,難道這就叫宏圖大誌?你要跟著他你自己去,我淩秉秋就算血濺當場,也不向那個人低頭!”
    淩秉秋一個耳光打在兒子臉上,竟將淩若鬆打得踉踉蹌蹌後退了幾步。他猛地拔出一個士兵腰間的佩刀,就要自刎,一個人影卻突然飛掠而來,將他攔腰抱住。那人舉劍朝周圍一撩,劍勢如虹,勁風排山倒海般撲來,逼得士兵們連連散開。淩若鬆也嚇出一身汗水,好半天才喊道:“你們還杵在這兒?還不快給我追!”
    當淩秉秋回過神,已被那神秘人帶到郊外的樹林中,藏進了一個隱蔽的洞穴。
    “這位英雄……你不就是……之前宴會上獻藝的弄月姑娘?”
    那少女點了點頭,忽然握住他瘦削的手,臉上的紗巾悄然落地,秋水般的眼眸中,閃動著晶瑩的淚光。半晌,她才用哽咽的聲音喚了一聲:“爹……”
    “杉兒?你……真的是杉兒?”
    淩秉秋伸手撫上女兒的臉,觸到滾燙的淚水,突然將手縮了回來。
    “不,我早已經和你脫離父女關係,你……你為何還要回來?又為何要救我?你走,你馬上走!”
    淩若杉咬著下唇,強忍住眼底的淚,“我知道從我出生那天起,就注定無法得到爹的疼愛。可即使我拋棄了生養我的故鄉,拋棄了姓氏,您卻始終都是我爹。不管您願不願意,我也會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先安頓好您的生活。”
    淩秉秋心頭一熱,已然老淚縱橫。“老天爺,你果真跟我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兒子背叛了家族,我淪落到這步田地,偏偏受了女兒的恩惠……”
    “爹,跟我走吧,我們父女倆一起離開這個亂世,好不好?”
    “你說什麼?你從前不是這樣甘於淡泊的人,告訴我,你假扮藝伎來到朔芳,究竟有什麼目的?”淩秉秋敏銳的直覺告訴他,女兒這次回來的原因恐怕並不簡單。
    “我……被騙了。”
    她沉默了半晌,才將自己去到梵靈從軍不成、巧遇方夫人以及對邢震洲的承諾一五一十告訴了父親。
    “您從前說得沒錯,我的確是很天真,隻會一意孤行,盡管我跟著師傅那麼多年,仍然不能以平常心看待每一件事。我貿然賭上自己的性命來到朔芳,卻沒想到梵靈早就有先下手為強的打算,而齊淮信就是他們的一顆棋子。齊淮信也的確很聰明,在九國列強的亂世中,他能提早避免戰爭,用看起來窩囊實際卻高明的和親力求睦鄰友好,和梵靈一個鼻孔出氣,不惜一切也要存活。當然,為了對抗西麵和南麵的大國,梵靈、霜華暫時摒棄爭鬥,轉變為結盟的局麵,是更有利的途徑。即使兩國之後的關係會決裂,他們最初的目標也已經達成,而我再不想作為棋子,卷入這些人無聊的爭鬥中了。”
    淩秉秋含著淚,將滿是皺紋的手搭上女兒的肩膀,“你現在能明白這個道理,爹很欣慰,可是時局已無法改變了,不是嗎?雖然自你童年時起,我就一直對你冷冷淡淡,但試問一個父親又如何不了解自己子女的性情?我想讓你哥哥走上正途,但他終究還是踏入了魔道,你又何必強迫自己掩埋內心的欲望,非要和我這個老人一同歸隱田園?”
    “爹,我……”
    “杉兒,你天性倔強反叛,即便你能勉強自己陪爹過幾天安樂日子,可終究還是會厭煩的……你就朝著你選擇的路,堅定地走下去吧,爹答應你,從今天起,你無論做什麼,爹都不會怪你,永遠也不會……”
    淩秉秋的身體忽然軟軟地垂了下來,唇邊滲出一縷鮮血。淩若杉猛然低頭,才發現父親左胸插著一根銀簪,已是奄奄一息,她抱住父親的身軀,兩眼發直。父親的神情竟是那樣平靜,嘴唇輕輕顫抖著,洞中火折子的光輝本就微弱,老人卻半閉著雙目,像是還嫌它太亮。
    “為什麼您還是要這樣?您以為您在我麵前自盡,就能償還您從前對我的冷漠嗎?如果您想重新認回我這個女兒,就應該好好活著,把您的愛分一點給我,才算對得起我,您聽清楚了嗎?”
    “孩子,爹還不清曾經欠下你和你娘的債,因為我不僅是你的父親……也是霜華國的臣子,你難道忘記了嗎?”
    淩秉秋吃力地抬起頭,望著洞外,似乎看到了一片淩亂的朔芳城。
    “大領大人和淮義公子……都去了,我又有何麵目去見我淩家為國盡忠的曆代祖先?山河……依舊在,糾纏未消,國……已……傾……”
    淩若杉的雙手麻木了,幾乎扶不動父親的身體,老人的臉色漸漸變作無力的蒼白,失去了最後的血色,手腕垂落,雙眼靜靜地合上了。死,亦在霜華的國土之上,忠誠,這就是父親一直長存於心的那份忠誠嗎?失去了國主,失去了信仰,他情願像被狂風吹落的梅花一樣化作泥土,也要埋骨於故國,永不離棄。
    “爹……爹……”她捧起父親的頭,將臉頰緊緊貼在淩秉秋臉上,一次,再一次,像孩子一樣喚著父親,孤獨而無助。良久,她才放開了父親的身軀,雙手抓住地上叢生的野草,但始終無法將它們連根拔起。手指被亂草割破了,偶爾從洞口飄進幾片雪花,凝結了淚,腳下的泥土和草葉卻已被染上靛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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