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野草  第三章 何處青天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8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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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世上的霸主,究竟有幾個能找到自己頭上的那片青天?他們中更多的人,不過是活得無趣,才喜歡把任意踐踏別人和戰爭、殺戮當作有趣。感情兩個字,對他們來說也許並沒有意義,因為他們從出生到死,都隻愛自己一個人,隻許自己一個人站上最高的山峰。即使將自己的快樂重疊加在別人身上,他們也不會讓無謂的感情成為阻擋在前方的頑石。◆
    那宛如疾風般馳進轅門的是一匹渾身上下如暗夜般漆黑的戰馬,高大而矯健,可馬上的人偏偏是一個十八九歲、聲線中還透著點稚氣的少年,一身白色錦袍,頭上束發的方巾也是雪白的,與黑色戰馬形成強烈對比,遠遠望去恰似一幅天然畫卷。那少年生著一張棱角分明的臉龐,兩道修長的劍眉,明澈的眼眸,英挺的鼻梁,嘴角微微上翹,煞是俊逸瀟灑。從裝扮來看,他像是一個書生,但很快就顯露出和書生完全不同的利落身手。
    “啪!”一鞭奮力揮下,黑馬仰天長嘶,撒開四蹄疾跑如飛。少年一聲清嘯,左臂挽上雕漆寶弓,右手自背後搭上五支白翎長箭,身體朝後一倒,幾乎是仰臥在了馬背上。颯颯風聲四起,仿佛攜著眩目的閃電,眾將士不約而同地跳了起來,連連驚歎,看似同一個方向射出的五支箭,竟然每一箭都正中不同箭靶的紅心!
    “弟弟,好箭法!”邢震英揮著右手,露出興奮與欽佩的笑容。
    白衣少年握拳在胸,先前對邢震英示威的神情竟在瞬間全然消散。也許是兄長的讚歎更讓他來了興致,忽見天邊飛來一行大雁,猿臂一展,搭上三箭,把弓拉得滿滿的。戰馬仍舊在狂奔,少年右手一放,弓弦彈出,緊跟著“哢”的一聲,寶弓居然斷成了兩截,眾人大驚失色。可就在這一刹那,天空中忽然掉下了什麼東西,有兩個手快的士兵連忙上去查看,原來是三隻雁從天而降,竟是那少年的三箭不偏不倚地穿過了雁頭!
    邢清揚在旁不覺摸了摸胡子,雙眼猛然睜了一下,但很快恢複了平靜。白衣少年這才勒馬下蹬,上前向父親、兩位夫人和邢震英行禮。
    “哎喲,是什麼風把震洲也給吹來了?這箭射得真神,不知我們震英什麼時候才能練到這種爐火純青的境界呢。隻可惜這孩子把貴重的寶弓給弄斷了,有點美中不足,大人您說是不是?”賀夫人上前握著小夥子的手,滿臉笑容,一麵把他誇上天,一麵不時轉眼看著邢清揚的臉色。
    邢震洲往後退了半步,垂首冷笑道:“能得到大娘的稱讚和關心,震洲真是幾輩子修來的福份。不過關於寶弓的事,請您放心,我大可自己再打一張,絕不讓爹掏銀子,更加不會讓大娘的荷包出血。”
    邢清揚忽然咳嗽了一聲,奪過兒子手裏的兩截斷弓,扔在地上,厲聲喝道:“放肆的小子,怎麼跟你大娘說話的?都快到成親的年紀了,行為還這樣輕狂,虧你讀了那麼多年聖賢書,學到的居然就是這些?”
    “爹,您明知道比起讀書,我更喜歡習武,但為什麼就是非要我讀書不可呢?我和大哥誰更適合戰鬥,難道剛才的事實還不足以證明?請您答應孩兒,將來讓我和大哥一同去帶兵打仗!”邢震洲跪伏在地,向父親磕了個響頭。
    “你想帶兵打仗?”邢清揚盯著兒子的臉,眼中露出詭秘的目光。
    “是,孩兒記得每年生辰時,爹都會問我要什麼,可我一件東西也沒要過。再過幾天,我就十九歲了,今年的生辰,我第一次想向爹要件東西。”
    “哦?那麼,你想要什麼?”邢清揚詫異地抬起了頭。
    “請爹將覆雷劍賜給孩兒!”邢震洲一字一句,說得斬釘截鐵,他的母親方夫人卻攥緊了手裏的絲絹,冷汗不由自主地從手心浸透,幾乎將絲絹都潤濕了。
    誰知邢清揚並沒有動怒,掀動身後的黑鬥篷,轉了轉眼珠,走到轅門前鋪著虎皮的太師椅上坐下,哈哈大笑起來。好半天,他才抬頭看了看大兒子邢震英,接著對邢震洲道:“好一個渾身是膽又有大將之風的孩子啊!平日裏不開口,這一開口就要為父的覆雷劍,真有氣魄!好,很好,那麼為父就給你一次可以得到這寶劍的機會,拿去!”
    他從一個貼身士兵手中拿過一柄寶劍,朝對麵扔去,正落在邢震洲手裏。小夥子驚喜得立刻拔出劍來,這真不愧是曾經陪著父親征戰沙場的絕世好劍!整個劍身都由玄鐵鑄成,通體烏黑,舞得幾下,虎虎生威。
    “多謝爹給孩兒機會!”小夥子英俊的臉上綻開了陽光般燦爛的笑容。
    “震洲,看你高興成這樣,想得到這劍怕不是一兩天的事了吧?那你就拿著這覆雷劍,跟震英來一場搏殺好了,誰能首先取得對方的性命,他不但可以成為覆雷劍的新主人,我還可以馬上立他為梵靈邢家下一任大領繼承人。”
    “什麼?”邢震洲像是當頭被一個炸雷擊中,腦中嗡嗡作響,握著劍的右手劇烈地顫抖了幾下,賀夫人、方夫人和周圍的將士們頓時嚇得臉色蒼白。
    “爹,震洲他……”邢震英上前正要說話,卻被父親無情地打斷。
    “震英,為父在跟震洲說話,沒問你的意見!”邢清揚的聲音並不雄壯,但骨子裏透出的狡猾與威嚴卻分明令人心驚膽戰。
    “好狠毒的爹……”邢震洲蹙著雙眉,欲言又止,直盯著父親已生了皺紋但絲毫看不到慈祥的臉,那神情簡直冷過了嚴冬裏的千年寒冰。
    邢清揚輕笑著,驕傲又閃動著霸氣的眼神,早如利箭般刺穿了兒子的心。“震洲,你並沒放下劍呢,是在猶豫什麼?還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你,也被為父嚇到了,不敢上去跟你大哥拚一場?小子,你恐怕還不知道,為父之所以坐上今天這個大領的位置,就是排除了包括親人在內的所有勁敵。我邢清揚有四個兒子,兩個女兒,而有資格得到覆雷劍的隻有一人,將來的大領也隻有一個,別說爹沒教你,要想攀上高山峻嶺,就得看誰的手段更狠更辣!”
    邢震洲呆住了,手中的劍“鐺啷”掉落在地,抬眼之際,他看不清父親的臉,隻看到邢震英在旁悄悄搖頭歎息。自己原來是這樣渺小、天真,他不過是一個才十九歲的少年,如何鬥得過曾經身經百戰又老謀深算的父親?早在童年時,父親就總是用利刃無情地刺著他內心最脆弱的血肉,刺入一寸、兩寸,就是不要他一命嗚呼,而要他慢慢滴血。
    他終究輸給了父親,輸得徹徹底底,眼前沒有了覆雷劍,也沒有了沙場馬蹄揚塵的畫麵。等他回過神的時候,轅門內外已不見了父母和將士們的身影,搭在他肩膀上的,仍然是大哥那隻溫暖的左手。他撲到邢震英懷裏痛哭起來,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彌漫的霧氣掩住了麵容,空蕩蕩的教場在霧中那樣寂靜,那樣寂寞。
    秋日的鶴平,楓樹和桂樹漫山遍野,大領府院內也形成了一道幽雅的景致,方夫人坐在花廳裏,眉睫低垂,似在發呆又似飽含著哀怨。偶爾一陣風吹過,卷起幾片落葉,輕輕飄過她的發際,她將黃葉拾在手裏,凝視了好久。
    “二夫人,請問您找屬下嗎?”
    花廳門外站著一個絡腮胡子、頭束高髻、看來和邢清揚年紀差不多的青衣人,正向她躬身行禮。方夫人一愣,轉過頭去,手裏的黃葉順著指間縫隙飄落在地。
    “原將軍,你果然還在府中,是不是震洲又去什麼地方遊玩,命令你不許跟去了?”
    青衣人無奈地垂下頭,眉目深鎖,拜伏在地。“請夫人治屬下的罪吧,我原天鏗身為代輔,沒能好好輔佐二公子,弄得公子如今連書也不願讀,連續兩日在藝伎院流連,都是屬下的罪過啊!”
    所謂代輔,就是由大領或大領直係親屬委派到自己的子女身邊擔任教導、輔助工作的人,霓月九國皆有這樣一種高階職位。而原天鏗有些不同,他雖是自青年時代就與邢清揚一同征戰沙場的老將,卻並非由大領委任,反倒是自請要輔佐邢震洲。但對於邢震洲這孩子,他是又愛又惱,上次和父親在教場一鬧騰,這位師傅懸著的心都險些跳出了嗓子眼。
    “原將軍,這不能怪你,震洲那孩子的脾氣就是這樣,他決定要做的事,誰都拗不過他。隻是他這樣頹廢消沉下去畢竟不是辦法,我之所以找你來,就是想和你商量個對策,要讓那孩子早點振作精神才好。”方夫人話語殷切,似乎把希望都寄托在了原天鏗身上。
    原天鏗摸著下巴,忽問:“其實……夫人有沒有想過給二公子娶位公子嬪呢?”
    “你說要給震洲娶妻?”
    “不錯,依屬下看,二公子從童年時代起就得不到大領大人的疼愛,成天對著的不是夫人您就是屬下,雖然偶爾會去外麵玩些日子,可生活仍然又單調又寂寞。他表麵看來開朗,心裏其實抑鬱,而迎親往往是治療抑鬱最好的辦法,如果他娶了公子嬪,就算那位小姐並不是他所愛之人,但有個伴兒總會開心些。況且,男人一旦有了家的責任感,應該就不會日夜流連於藝伎院了,還請夫人斟酌。”
    方夫人遲疑了一會兒,“原將軍說的娶親,就這樣看來倒是個好辦法,不過震洲年紀還小,現在娶妻是不是有點操之過急?”
    “夫人這話可不對,當年大領大人娶大妃的時候,不也才十七嗎?第二年可是連大公子都給生出來了呢。”
    “但是,震洲的脾氣很倔強,雖然他嘴上不說,心中稀奇古怪的想法可塞了一大堆,我看這件事至少得先問問他的意思。”
    “娘,我回來了!”
    兩人正談著,邢震洲突然從門外闖了進來,他雙頰酡紅,漲得像個蕃茄一樣,走路跌跌撞撞,一搖三擺的,看樣子是一夜沒睡覺,還喝得了個酩酊大醉。他一邊晃蕩著,一邊伸著兩隻手在半空裏畫圈圈,嘴裏嘛嘛咧咧地念叨著:“怎麼……這屋子裏那麼多人?娘也開始愛請客了麼?還……還在夜裏請,天上好多星星啊……”
    “哎唷,我的小祖宗!瞧你這醉樣兒,屋子裏哪裏有那麼多人?加上你不也就仨人兒麼?綠桐,還站那裏幹什麼?快點給二公子盛碗醒酒湯來!”原天鏗連忙上前扶住他,差不多是用抱的,好容易才把他按到躺椅上坐下,一邊急匆匆地喚著外麵的丫環。
    “咦,你不是……不是原師傅嗎?剛剛好……師傅跟娘,加上我,還有綠桐她們,一起來玩幾把牌……好不好?唔,還有好多客人呢,一起來過癮,過癮……”邢震洲握著師傅的手,突然蹭了起來,手舞足蹈地就往屋角裏走,還真要去鋪牌布。
    “醉成這樣還想玩牌?你給我躺下,快躺下!”方夫人擋在兒子前麵,用力把他按回躺椅上,擔心地掏出手帕,去擦小夥子臉上的汗水。
    邢震洲哈哈笑著,好像根本不領母親的情,伸手從懷裏摸出一張宣紙,嘴裏不停地嚷嚷:“娘啊,您甭用那姑娘的絲帕擦我一大男人的臉,待會兒我洗澡去,水一泡就幹淨……嘿,忘記告訴你們了,知道不知道鶴平藝伎院的名伎湘丹?那狡猾的丫頭……她居然看上我了,送給我首情詩,整張紙都寫滿了字兒……我,我就幹脆把身上所有的纏頭全部都扔給了她,那小嘴兒笑得就跟花一樣呢……”
    冷不防“啪”的一聲,方夫人一個響亮的耳光扇在兒子臉上。“震洲,你看你現在像個什麼樣子?你能不能學著懂事一點,別惹你爹發火,也別讓娘再操心?本來我跟你師傅還在商議要給你娶房媳婦,好讓你振作起來,現在看來已經完全沒有必要了!把大塊大塊的銀子扔給連鋼針都可以看成金山的藝伎,你堂堂一個大領公子,怎麼會墮落到這種地步?”
    “娘……”
    “你別叫我娘!你喜歡風花雪月,就自己瘋去,我以後不想再管你!”方夫人強忍著眼底的淚水,轉身便叫丫環給她收拾包袱。
    “夫人,您這是要做什麼?”原天鏗一驚,急忙上前攔在她前麵。
    “原將軍,請你去跟大人說一聲,我從今天開始就搬到淨壇山的道觀去住。”方夫人說著,一把扯下身上的外套,朝臥室中走去,“嘩”地一聲將房門關了個嚴嚴實實。
    清晨的鶴平教場,天空剛露出第一抹曙光,前來應征的新兵們早已穿著清一色的黑衣,排列成縱隊,一個個筆直地站在場中,等待大領邢清揚的到來。淩若杉也在人群裏,頭上係著塊黑布條,遮住赤星胎記,但她似乎並不太喜歡黑色這種被梵靈國人喻為莊嚴的色彩。等了差不多一個時辰,邢清揚沒來,反而是邢震英先到了這裏。
    或許是還清晰記得昨天拾玉佩的事,淩若杉踮起腳跟,伸長脖子,拚命等著邢震英回頭,不過這種方法似乎沒有一點作用。邢震英臉上仍然掛著那個充滿氣質與親和力的笑容,在方陣前慰問新兵,可他隻是在周圍轉悠,並沒走進陣中,哪裏能注意到她?好容易見他朝這邊過來,她險些就叫出聲,不料身旁站著的一個新兵用力碰了她一下,她才發現自己的舉動搞不好會亂了軍中規矩,連忙收斂了動作。
    “參見大領大人!”
    淩若杉心裏還在鬱悶,一片潮水般的聲音猛然令她回過了神,原來邢清揚已經大踏步朝這邊走來,往羅傘下的虎座上一坐,所有的官兵都單膝跪地朝他行大禮。還好她的反應夠快,隻是抬眼的瞬間,眼角的餘光悄悄掃過邢清揚的臉,那位大人不發一言,隻稍微點了點頭,將一條腿蹺在另一條腿上,全然一個旁若無人、目空一切的高傲姿態。幾個將軍模樣的人站在他的兩旁,同時舉起右手,飛快地放下,將士們竟異口同聲地高呼:“大人英武!大人神威!”
    好個梵靈大領邢清揚,難怪數年沒有聽說他上戰場,依然名揚霓月九國,原來是這麼個跋扈將軍,就差還沒穿皇袍了。淩若杉倒抽了一口涼氣,然而就在這時,邢清揚已經發下令箭,選拔正式開始。所有的新兵都昂首挺胸,任由邢清揚和幾位將軍在人群中穿梭,眼光掃來掃去,不到一柱香的時間,三千名新兵之中就被除去了五百人。她瞧著那些被除名的新兵,暗暗哼了一聲,照他們這樣選法,究竟是在挑強兵還是在選美男?
    “你是無名?”正想著,一個軍官忽然叫了她的名字。
    “是,小人就是無名。”
    她立刻站直身子,順口回答著軍官的話,又偷偷望了望回到虎座上的邢清揚,隻見他輕輕擺了擺手,軍官會意,馬上喊道:“除名!”
    不是吧?自己又不缺胳膊斷腿,竟然連第一關都過不了!淩若杉隻覺一塊千斤巨石直砸上頭頂,身體不自覺地晃動了幾下,這邢清揚怎麼連草堆裏的金子都不撿?他真是明主嗎?
    “且慢!”邢震英突然走到虎座前,朝父親躬身一拜。
    “怎麼了,震英?”
    “孩兒有一事不明白,爹為何要將這個新兵除名?”
    邢清揚眯起眼睛,看著兒子疑惑的神情,站起身扶著他的肩膀,一麵朝淩若杉走過去,一麵笑道:“原來你是想跟爹學東西,好,爹就教教你如何挑選強兵。這第一,身體瘦小孱弱者除名;第二,不報真名者除名;第三,不以整個麵龐示人者除名。你看這小夥子身材纖瘦,將來極難保證他能立下戰功,他又自稱無名,不以真名示人,身份相當可疑,不是嗎?”
    “爹,這位小兄弟我昨天在城門口見過,雖然看起來不太適合作戰,但他拾到我丟失的玉佩,並沒據為己有,反而追上我雙手奉還,可見其品行高尚。相信在我們的軍隊中,需要的不僅是能征善戰的勇士,也更需要他這種能穩固軍心、給更多的新兵樹立榜樣的人。因此,我想爹能夠破例一次,收編他入營,要不就當是給孩兒一點薄麵?”
    邢震英言語懇切,淩若杉在旁見了,心中不禁湧上一陣暖流。她默默祈求上蒼,這次一定要讓她被選上,否則她恐怕再沒別的去處了。可她怎麼也沒想到,邢清揚不但沒點頭,還突然伸出手,一把扯掉了她頭上的黑布條!
    “赤星!是赤星!”
    一陣陣驚恐的叫聲不約而同地響起,那些離她近的人甚至直往後退,臉上的肌肉顫抖著,仿佛看到了地獄裏的厲鬼一樣懼怕。抬頭之際,正對上老人犀利的目光,她陡然覺得自己在邢清揚麵前矮了好幾截,就快被一股無形力量壓扁了。
    “震英,看見了嗎?不以完全麵目示人的人,就是因為這個,這小子是個天生就帶著刑克之命的災星!他要是入了我們軍隊,豈不是要我梵靈滅亡?直到現在,莫非你還想說為父將他除名是個錯誤?”邢清揚指著淩若杉對兒子說著話,語調依然平靜,邢震英卻已經不敢再吭聲。
    “大領大人!小的鬥膽,請大人斟酌!”淩若杉緊緊咬了一下嘴唇,竟拜倒在邢清揚跟前,引來周圍一片嘩然。
    “大膽刁民,竟敢對大人如此無禮!”點名的軍官厲聲喝斥她,就要上前拖她出列。
    “慢著。”
    邢清揚揮手示意,讓軍官住了口,看到伏在地上的淩若杉,似乎產生了一絲興趣。“你這小夥子倒有點意思,為了做我梵靈軍中一個小小的兵卒,居然肯冒著掉腦袋的危險來求我斟酌,也算夠硬氣。告訴我,你是從哪裏來的?真名和身份又是什麼?聽著,你最好給我如實回話,否則你這項上人頭我可保不住。”
    “回大人的話,小人是從霜華來的,本姓淩,名叫若杉,是外務大臣淩秉秋的遠房侄子。”她無奈將真名道出,卻隱瞞自己是淩家的直係子孫的事實,隻盼望邢清揚能相信她並不是霜華派來的探子,就當拿性命和老天賭上一把。
    “哦?既然是霜華外務大臣的遠房親戚,為什麼不去加入霜華軍,反而要翻山越嶺到梵靈來?”
    “大人,小人額生赤星,是個從小就被親人和領國遺棄的人,空有一顆頭腦和一身武藝,卻隻能到處漂泊流浪。若大人能給小人一個棲息之所,小人定會肝腦塗地為大人和梵靈盡忠,萬死不辭!”淩若杉直視著老人的臉,見邢清揚沒有明顯的反應,連忙朝他磕了三個響頭。
    邢清揚沉默著,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半晌才重新開了口:“小夥子,本來聽聞你的遭遇,我很想破例一次,不過為何你這個性誰都不像,偏要像我那不爭氣的二兒子震洲呢?瞧瞧你比我兒子還年輕,野心竟然高過了天,明明心中一點也不服我,還肯低聲下氣向我磕頭。就算這地皮不是鐵做的,我都能聞出你腦袋碰地上擦出那股子危險的火藥味,跟我邢清揚耍心計?再等二十年吧。”
    頭頂上,能找到屬於她的一片青天嗎?淩若杉走在崎嶇的山路上,風吹亂了她額前的頭發,秋的涼意從指縫中溜過,雖然隻能引起一陣輕微得幾乎連自己也感覺不到的痙攣,還是在癢過之後隱隱作痛。她開始厭惡起秋天,厭惡起那些枯黃的落葉,無法對自然作出反抗,隻能和泥土混在一起任人踐踏,夠窩囊,也夠賤。
    抹不去赤星帶來的苦難和恥辱,即使從最底層一步步向上爬,老天爺還是瞟也懶得瞟她一眼。邢清揚說得不錯,她打從心底鄙視那些麻木的大領們,他們隻會把霓月九國長久以來的戰亂歸結為災星蔽月,個個都想稱霸一方,又有誰想過結束亂世,建立新的國度?戰亂紛繁,民不聊生,霸主們卻覺得踏著堆積如山的屍體縱聲長笑,是理所當然、最值得驕傲的事,她又能如何呢?漫漫紅塵中,她不過是滄海一粟,一切皆由天定,就好像魚不能上岸覓食、貓不能下水遊泳一樣,她不想做個旁觀者,偏偏又不得不以旁觀者的身份繼續活著,比無根的浮萍還要渺小。
    “夫人,請小心些。”
    耳畔傳來一個女子的說話聲,她才發現自己已不知不覺走到了一座道觀前。一位荊釵布裙、但舉止顯露著貴氣的夫人,在丫環的陪同下,和她擦肩而過,正走向道觀後麵的別苑。
    別苑建在山崖之上,當淩若杉跟到那裏的時候,那位夫人已經遣走丫環,獨自站在崖邊,眺望遠方。簡樸的穿著打扮並沒有遮掩住她的天生麗質,隻是她的麵色看來有些蒼白憔悴。她在那裏站了良久,發出一聲無奈的輕歎:“震洲,你為什麼偏要和你爹作對?如今你變成那樣頹喪,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又讓為娘怎麼活下去?”
    “別做傻事!”淩若杉聽到她哀怨的言語,又突然低下了頭,隻道她要自尋短見,猛然衝上前去,一把抱住她的身子,將她拉了回來。
    “小夥子,你這是做什麼?快放手!”
    聽到方夫人的驚呼,淩若杉才想起自己是一身男人裝束,連忙躬身給她賠禮道歉:“這位夫人,真是抱歉,我以為……以為您要跳崖尋死,才會出手冒犯,請見諒!”
    “你……其實是個姑娘吧?”方夫人打量了她一番,臉上突然露出了微笑。
    淩若杉吃了一驚,大概是之前她抱住她的時候,無意中露出了馬腳,想到這裏,她不禁臉上一熱,泛起紅暈。
    “瞧你額頭上生著赤星,是個可憐的孩子吧……”
    方夫人伸手觸到她的前額,眼中泛動著淚光。
    “是不是因為這赤星給你帶來了無窮無盡的苦難,所以你才會上道觀來?”
    “夫人,您……不害怕這東西嗎?”
    淩若杉心頭一酸,聲音竟帶了些哽咽。不知為何,一向對陌生人存著戒備的她,卻無法在方夫人麵前披上刺蝟的甲胄。方夫人那透著溫暖的指尖、那關懷的眼神多像娘!她腦中猛地閃過一縷幾乎已經遺忘的回憶,那雙纖細的手分明觸到了她內心最柔弱的一寸土地。
    “我從來不覺得災星可怕,我兒子頭上沒有這東西,不是一樣苦命?剛才你誤會了,我沒想要跳崖尋死,隻是可憐那孩子,年紀輕輕就要墮落……”
    方夫人讓她坐在自己身邊,仿佛找到了知音,竟將邢震洲的事娓娓道來,毫無隱瞞地告訴了她。淩若杉恍然大悟,她從沒想過這世界上還有一個貴族公子與她有著相似的命運,如果她的痛苦全都在旅途中被踏在了腳下,那這位邢家二公子的苦處,恐怕也隻能對藝伎們傾吐了吧。
    “夫人,您說您都搬來好幾天了,二公子他就從沒來看望過您,或是想過接您回去?”
    “他來過,自從我離開大領府的那天起,每天天剛亮,震洲就會上山。可是我不想看到他,除非他能答應我不再沉迷於風月,我才肯隨他回去。”
    “我有一個不情之請,不知道夫人意下如何?”
    “你所指的是什麼?”
    “我想見二公子一麵,也許有法子讓他振作……”
    翌日清晨,邢震洲果然上了淨壇山,跨過淨心觀別苑的門檻,卻沒看到母親。隻有一個身穿粗布衣裳的少女坐在小院中的石桌旁,正端起茶杯輕呷了一口,微微抬頭望向天空。晨曦柔絲般灑落在她的臉龐,她輕啟朱唇,低吟著一首五言詩:
    “水蘊深深碧,
    舌偕寸寸香。
    何消吟味苦?
    半世似泉湯。”
    他信步走上前去,壺嘴中飄出的茶香迎麵撲來,果然是苦丁茶!他伸手摸了摸鼻尖,看看石桌上的茶具,又看看坐在旁邊的少女,隻有苦丁茶才能品出先苦後甜的味道,那少女詩中分明另有深意。
    “姑娘吟得一首好詩啊。”
    “拙詩一闋,哪裏登得大雅之堂?二公子這般誇讚,豈不折煞了小女?”淩若杉站起身來,朝著他盈盈一拜。
    “姑娘認識我?”邢震洲打開手中的折扇,隻是單純地詢問,似乎並沒有因為看到她額上的赤星而驚奇。
    “小女和令堂隻是偶然的一麵之緣罷了,夫人此刻正在誦經,才會先讓我來接待公子,適才隻顧品茶吟詩,多有怠慢,還請公子恕罪。”
    “是嗎?恐怕你是特地想要借我娘做幌子,其實真正想見的人是我吧?”
    邢震洲揚起嘴角,突然雙眉一蹙,明澈的眼睛仿佛頓時閃出兩道電光,變成了銳利的武器。
    “姑娘,別再我麵前演戲了,你分明就是昨天頂撞了我爹,被他趕出教場的那個新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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