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野草 第五章 甘苦緣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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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每個時代都總有一些人向往著遁世歸隱?因為山林在發出召喚,召喚人們避開俗世的喧囂,去呼吸清新的氣息嗎?不,山和樹隻是靜靜地立在那裏,見證世間的一切紛亂,並沒有呼喚任何人去接近它們。逃避躲不過戰爭和災難,隻是偶爾登一次山,可以在石頭上刻幾個字,不管後人有沒有看見那塊石頭,你的名字仍然永遠刻在那裏。◆
冬日的朔芳城,難得出一回太陽,但盡管霜華人都不喜歡冬天,卻也不討厭這個季節。正如當今的霜華大領不論是齊一賢還是齊淮信,隻要登上寶座的那人能確保領國太平,就不會遭人非議。
齊淮信半敞著冬衣,斜臥在大領府後院水閣裏的天鵝絨墊子上,旁邊站著七八個丫環,有捧著珍稀古玩的,有提著雕花鳥籠的,也有穿著華麗舞衣剛剛跳過舞的。他搖了搖手裏的金柄折扇,見那幾個跳舞的丫環走近了,鼻子裏沒好氣地“嗤”了一聲,丫環們就老老實實地站住了腳,一臉委屈模樣,但似乎早就料到要被數落一番。
“這叫驅煞舞麼?我花銀子找人來教你們,那是看得起你們這些丫頭,才讓你們跟著我妹妹的陪嫁隊伍去鶴平,好在邢清揚那老狐狸麵前顯示出我齊家的尊貴地位,挫挫他的銳氣。結果呢?瞧瞧你們這德行,你、你、還有你,笑起來比哭還難看,就你們這跳法,還驅煞呢,恐怕反過來倒將鬼怪越引越多!”
“大人,您冤枉我們了,姐妹們不是沒用功,隻是這驅煞舞真的太難跳了嘛!”為首那個丫環上前幾步,走到齊淮信身後,一邊給他捏肩膀,一邊將嘴唇湊到他頸邊吹氣,整個兒一媚人的妖精。
齊淮信看也沒看她,一把推開,伸手拍了拍衣裳,“去去去,小浪蹄子,誰有閑工夫陪你發春?全都給我下去!”
“喲,大領大人,幾個小蹄子就把您氣成這樣?可別傷了身體才好。”
齊淮信趕走了丫環們,心頭的火可還沒滅,剛一轉眼,卻看見了走進水閣的淩若鬆。
“你怎麼到現在才來?是不是淮禮鬧脾氣惱著你了?”
“大人說哪裏話,郡主端莊賢淑,怎麼會跟屬下鬧脾氣?屬下是和梵靈使節多談了一些關於婚禮的事宜,才會耽誤時辰,還請您海量汪涵。”淩若鬆點頭哈腰地說著話,雖然如今的他已是外務大臣,但依舊改不了那一臉奴才相。
齊淮信收起折扇,放到膝蓋上磕了幾下,忽然神秘地一笑:“若鬆,你還記得前些日子來朔芳獻藝的那個名叫弄月的遼淵藝伎嗎?可惜啊,自從事發當天後,她就沒了消息,我這心不知怎麼了,就在那兒七上八下的,夜夜難以入眠。我說,等你操辦完淮禮的婚事,就順便去幫我尋找她一下吧。”
弄月?大人怎麼突然問起弄月來了?淩若鬆偷偷看了看齊淮信的眼神,一說到那個藝伎,這主子的魂恐怕都已經飛出十萬八千裏了。主子的心七上八下,恐怕自己現在才提心吊膽,他可看清了事變那天救走淩秉秋的人是弄月,而追捕了好幾日,也沒有他們的下落。直到前幾天他偶然帶著兩個隨從上郊外遊玩,發現華梨山九坪洞前立著父親的墓碑,落款是淩若杉的名字,著實讓他出了一把冷汗。
“你發什麼愣?究竟聽清我的話沒有?”齊淮信叫了好幾聲,他才回過了神。
“當……當然聽清了。不過恕屬下多言,這次我國與梵靈邢家和親,大人要嫁淮禮郡主,也要娶邢家的宛楨郡主,在這時候突然要打聽一個卑賤的藝伎下落,似乎有點不妥。”
“有什麼不妥?我把這事放在婚禮之後,已經給足了那老狐狸麵子,他以為用他的女兒就能套牢我,好方便他今後吞了我們霜華?沒錯,我坐上今天這個位置,他邢家是幫了點小忙,可我齊淮信就要甘心做他邢清揚隨意擺弄的棋子?他做夢!我看那個藝伎弄月絕不是什麼醜陋之人,恐怕是真正的風華絕代,並且身手不凡。否則,她也不可能在那麼危險的情況下還能消失得無影無蹤,如果能找到她,我一定要納她為側妃,就不信牽製不住老狐狸的眼線女兒!”
淩若鬆跨出大領府的門檻,回望之際,倒抽了一口涼氣。他掏出手絹擦了擦鬢邊的虛汗,即使齊淮信並不知道淩若杉和他的兄妹關係,他心頭還是不自覺地籠上了一層陰影。
他清楚地記得齊一賢中毒那天,正是他買通了內侍搞出來的伎倆,那種劇毒叫做蝕心粉,並非下在酒中,而是抹在齊一賢的專用酒杯邊緣。他知道齊淮義常有為父親擦汗的習慣,也讓齊淮信安排了內線在堂弟身邊,在他當天所帶的手絹上放了一種叫芫香的粉末。這種粉末的香味和檀香非常接近,本身無毒,但碰到蝕心粉和酒,就會將蝕心粉的毒催化進而加劇毒性,齊一賢才會當場死亡。
然而,對妹妹淩若杉,他盡管不夠了解,卻知道她是跑慣了江湖的人,齊一賢中毒之後,她恐怕很快就能察覺到毒究竟來自何處。之所以沒能立刻揭穿這個陰謀,是因為她對霜華國本身的怨恨,以及顧慮著那時的藝伎身份,他並不清楚淩若杉扮成藝伎來進宴的目的,但若是妹妹暗地裏傳出流言,他的地位和腦袋怕是都難保。他緊緊咬著下唇,捏了捏拳頭,才登上停在府外那輛華麗的馬車。當然,他會派出所有身手強健敏捷的手下,就算把霜華國翻過來,也要找到淩若杉的蹤跡,不過永遠都不會把她獻給齊淮信……
穿過花廳和長廊,便是梵靈大領府的偏殿,邢震洲攜著母親的手,跟著侍從去見父親。邢清揚即將迎接霜華的兒媳婦入府,又要於不久之後嫁女兒,下人們為籌備婚禮忙得不可開交,但婚禮的主角卻一直被蒙在鼓裏。
一路上看見張燈結彩的,邢震洲很是納悶,他悄悄湊到母親耳邊,有點擔心地問著:“娘,該不會是爹又要娶新側妃了吧?他都一大把年紀了,有四位夫人、六個子女,難道還想著要別的女人給他生孩子?”
方夫人隻是拉了拉兒子的衣袖,並沒有表現出驚訝和慌張,若真是丈夫要娶側妃,她也早就已經習慣。如今若不是原天鏗親自上淨壇山請她回府,她恐怕根本不會再跨進這個門檻。然而看到花園裏盛放著各色的梅花,又多了新的小苑和新瓦房,她似乎可以猜到,那即將進門的姑娘定是出身顯貴、崇尚京風的優雅。
“二夫人,二公子,請隨小的進殿,大人和邢家所有宗親都在裏麵候著二位呢。”
一個近侍恭恭敬敬地迎上來,接二人入了偏殿。邢清揚與賀夫人正在接受宗親們的拜會和賀禮,近侍和丫環們搬著東西進進出出,好一派喜氣洋洋!邢震洲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才不過上山陪母親住了半個多月,回來就撞上這等子怪事。更令他吃驚的是,他和方夫人剛進殿,那些親戚全湧了上來,一個勁甜言蜜語地奉呈,就差還沒下跪了。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爹和大娘他們……”
沒等邢震洲問完話,他的一個堂姐便插嘴道:“喲,敢情你們娘兒倆還不知道?霜華的淮禮郡主就要做咱們邢家的公子嬪,震洲啊,就快點準備當新郎吧!”
“什麼?爹和大娘要我迎娶霜華郡主?”邢震洲大吃一驚,英俊的臉竟在瞬間變作蒼白,猛然間,他看到父親轉過身,正對他笑著點頭,渾身的血液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
他不是沒聽說過霜華齊家女子們的美貌,或許是因為有皇室的血統,她們骨子裏就帶著與生俱來的優雅氣質,無疑是所有大領家族中最端莊賢淑的女人。可是,他卻同樣知道,不論是領國和領國之間還是小縣與小縣之間,隻要不想因為利益之爭而引發流血衝突,和親是最上乘的良策。隻是他並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成為政策婚姻下的犧牲品,但他不能就這樣拍案而起,宗親們都坐在偏殿中,如何也不能亂了禮數。
邢清揚招呼宗親們坐在兩旁的席位上,抬眼望了望兒子,他不是沒注意到兒子的不滿,卻依然若無其事地指著窗外的臘梅樹,緩緩對賀夫人道:“雖然現在是隆冬時節,但很快就要過新年了,等兒媳婦進門之後,我就打算讓他們小兩口住到那邊的梅苑去。淮禮郡主喜歡風雅,有那些奇麗的梅林環繞,新房也多了幾分詩意,你說是嗎?”
賀夫人笑著給丈夫斟上一杯酒,“大人,瞧您對震洲多疼愛,震英和您過世的老戰友崔大人家的小姐才締結婚約不久,大兒媳還沒過門,您就等不及讓二兒媳提前進門,還專門讓人修建了梅苑。我聽說那淮禮郡主長得跟名畫裏的仙女似的,又漂亮又賢惠,加上您對他們小兩口的福澤庇蔭,連我都羨慕死香凝和震洲他們母子倆了呢!”
“爹,孩兒可以說幾句話嗎?”邢震洲抬起頭,沒好氣地盯了賀夫人一眼,賀夫人皮笑肉不笑地閉了口,悄悄將丈夫推了一下。
“有什麼就說吧,反正你就要成親了,若是有什麼東西想要,除了覆雷劍之外,為父都可以賜給你。”邢清揚摸著胡須,儼然一副慈父的樣子。
邢震洲朝父親叩了個頭,欠起身子沉聲道:“孩兒原本以為爹要進軍霜華,沒想到卻是要同霜華和親,既然您那樣深謀遠慮,早已和齊淮信立過這種契約,為何隻將我一個人蒙在鼓裏?爹,您有問過我的意見,想過我的感受嗎?您要我娶誰就得娶誰,我在您心中到底算什麼?”
“嗬,震洲,你爹給你安排了那麼好的一門親事,你倒把他的好心當成驢肝肺?”賀夫人插嘴道。
邢清揚攔住她,望著兒子沉默了片刻,眼中透出一絲狡黠的光芒。“問得真好,你在為父心中究竟算什麼呢?你不過就是我膝下一個不爭氣的兒子而已,這次的和親正是為父給你一個為我們邢家爭氣的機會。隻要你娶了淮禮郡主為公子嬪,梵靈就能一方麵牽製住霜華,一方麵利用霜華的力量,更快鏟除西方那些諸侯勢力。如果我軍能早日殺入南方的銀桂國,這天下……差不多就會改姓邢了。”
“那宛楨呢?她和淮禮郡主一樣,都是政治的籌碼、戰爭背後的工具,等梵靈和霜華聯軍攻下西方的青澱國之後,您就準備犧牲掉自己的女兒,去和霜華重新開戰?您又怎麼知道齊淮信一定會被打敗?”邢震洲眼中燃燒著火焰。
邢清揚忽然上前,一把抓住兒子的手腕,直拖著他到了後殿。“你是在懷疑為父的實力和威信嗎?那姓齊的小子野心再大,恐怕也大不過你吧?我既然可以製服你,更能在背後策劃政變扶齊淮信上台,就算他騎上了千裏名駒,我也能把他從馬背上重新拉下來!”
“爹,就算您有那樣的威信和實力能得到天下,可是一段沒有愛情的婚姻,您讓孩兒如何輕易接受?不僅是我,宛楨的幸福同樣也會被您一手葬送……”
“愛情?你這小子才多大點兒?竟然跟為父說愛情?我簡直惡心得都想吐了!上次為父不是沒告訴過你,自從我出生以來,就從來沒學過什麼愛情的字眼,身為大領家族子弟,要留在胸中的隻有權勢,不相信笑臉,更不相信感情,首先要提防的就是自己的至親好友。女人本來就不是用來談感情,而是用來繁衍後代的,相信所謂的愛情,等於慢性自殺!我勸你最好學聰明點兒,為父給得起你金錢和勢力,你就得給我好好利用,買女人的心,買朋友的心,但永遠別交出自己的心。如果你連這些都做不到,你還不如現在就當著所有人的麵拔劍自刎!”
“是嗎?孩兒恐怕要讓爹失望了,我絕對不會娶淮禮郡主!”
邢震洲如電的目光對上父親的臉龐,堅定的眼神充滿強烈抗議,仿佛熊熊烈火就要從那對漆黑的雙眸噴射直出。無聲的訊息,比語言更真切地表露著這對父子的恩怨,第一次,這個少年從後殿闖到了前麵,當著邢氏眾多族人之麵,直接忤逆了可怕的父親!
眾人都驚得目瞪口呆,邢清揚卻笑了,笑聲既冷酷又犀利。“你當真要忤逆為父?還是要背棄梵靈?”
方夫人上前,要把兒子拉回座位上,誰知邢震洲一把甩開母親的手,“娘,您別攔我,為一段政策婚姻毀滅自己的兒子,究竟是我的錯還是爹的錯?我說過不娶淮禮郡主,就鐵定不娶!”
“來人!把這逆子給我捆起來,重打四十大板!”
邢清揚一聲令下,殿外突然闖進七八個身材魁梧的軍官,立刻上前捉住邢震洲的手腳,就像製服一頭野獸似的將他按倒在地。這些人雖然都是低階軍官,卻都是邢清揚的貼身侍衛,隻聽從大領之命,就算對待大領之子也絕不手軟。邢震洲知道自己若是反抗,這幾個軍官未必是他的對手,但他亦非常清楚,反抗隻會表明他害怕了父親的懲罰,和妥協就是同一回事。
“大人!請您放過震洲吧,孩子年輕氣盛,才會出言頂撞,讓我勸勸他好不好?”方夫人嚇得臉色發白,但為了避免兒子受罰,毅然跪伏在丈夫麵前央求起來。
原天鏗也急了,連忙跪到方夫人旁邊,懇求道:“請大人三思,二公子就算再怎麼不是,他也是您的親生兒子,況且再過十來天就要大婚,這四十板子要是把人打壞了可怎麼辦?您要是實在不解恨,就打屬下這個教導無方的代輔吧!”
“娘,原師傅,你們別為我求情。爹想打的人不過就是我而已,沒理由連累你們一同受罪!”邢震洲倔強地伸著脖子,仿佛還在對父親做出進一步的挑釁。
邢震英見勢不妙,也欲上前求情,誰知邢清揚厲聲喝道:“把二夫人、原將軍和大公子都攔好了!四十大板,一板不少地給我重重打這不識好歹的渾小子!”
“是!”
兩個身材最壯碩的軍官應聲剝了邢震洲的上衣,舉起碗口一般粗大的軍棍,朝著小夥子身上猛力砸下,一丟架就是十來棍子。
邢震洲小時候不是沒挨過打,但從未受過這般殘酷的杖刑。要說三百六十行可沒有軍棍這一行,但連婦人們都知道,這施杖刑的人也是靠手藝吃飯。隻要軍棍一舉,受笞之人的生死就在他們一念之間,有的行刑者能打得人皮開肉綻,卻傷不到骨頭,可有的則是根本不打破皮肉,受笞人卻會造成嚴重的內傷。邢震洲隻感到一陣陣劇痛像冰冷的海浪般拍擊著心髒,仿佛眼看就要把他送到鬼門關,卻突然又被拉了回來,方夫人和原天鏗看得心都碎了,然而他就是不願意呻吟半句,隻緊緊咬著下唇,仍然不服氣地圓睜雙眼盯著父親。
二三十板下去,小夥子背後已經露出一道道血淋淋的杖痕,已然昏厥。邢清揚端起酒杯,一抬手將酒水潑上兒子的臉,邢震洲顫抖著身子清醒了過來。宗親們從沒見過邢清揚這般教訓兒子,都為小夥子捏把汗,但仍然沒有一個人敢上前說情,怕是那板子不長眼,也要打到他們身上。
“我再問你一次,這淮禮郡主你娶是不娶?”
“不娶……死也不娶!”邢震洲的嘴唇已被咬出了血,聲音盡管已不如之前響亮,頑強的抗議卻仍然存在。
邢清揚氣得將桌台一掀,上麵的器皿摔了滿地,“好,你寧死不屈是吧?給我繼續打!別讓他死了,留著一口氣,到那天就算抬也得把他抬進新房完婚!”
又是十幾板子下去,邢震洲終於承受不住那種劇烈的疼痛,又一次昏死過去。邢震英再也忍不住了,拚命推開了攔住他的兩個軍官,跪倒在父親麵前,大聲疾呼道:“爹!別再打了!別再打了!”
“震英,你讓開!”
“我不讓!您口口聲聲說疼愛孩兒,卻偏要讓我眼睜睜看著弟弟遭受如此重的杖刑。震洲他不是您的敵人,他身上和我一樣,都流著您的血啊!您的板子打在他身上,同樣是打在我的心上,既然您一定要當著大家的麵教訓兒子,剩下的板子幹脆就讓我替弟弟受,您要消氣,盡管讓他們朝我身上打!”邢震英說罷,奔到殿堂正中,扶起滿身傷痕的弟弟,朝舉著板子的軍官們露出後背。
“你——”
邢清揚雙目圓瞪,臉漲得通紅,舉起的右手停在半空中,長歎一聲,好容易才收了回來。賀夫人的心已經提到了喉嚨上,總算鬆了一口氣,連忙上前拉住兒子的手,眼淚都快掉下了。
“多謝爹開恩,孩兒保證在大婚之前勸服弟弟,請您相信我……”邢震英朝著父親深深拜了一拜。
“回去吧,找個治療外傷最好的醫官,給震洲那小子開幾帖藥。不過震英,你也別忘了方才答應為父的事,若是震洲沒能回心轉意,到時候反悔不肯成親,我能讓醫官治他一次,也能再打他一次。”邢清揚轉過身,怏怏地走到屏風後麵,沒有人看過他最後的神情,隻聽到茶杯掉在地上摔碎的聲音,單調又痛人心扉。
邢震洲站在淨壇山頂,眺望遠方的天際,漆黑的天空裏,寥寥點綴著幾顆並不明亮的星。沉痛的洪水還未在心底落潮,身體卻似乎很累,風吹動鬆濤的聲響傳到耳畔,還是那樣寂寞、淒涼。他轉頭望向母親臥室的窗欞,不覺垂下了頭。母親變得越來越憔悴,那片衣底已不能再像從前一樣為他遮風蔽雨,因為他不再是個孩子,隻能用自己的雙手去撐住那沉重而黑暗的、像是要從天上掉下來的烏雲。
“邢震洲?”
不遠處的樹林中忽然傳來一個似是陌生又熟悉的聲音,他猛然回頭,不禁愣住了,那人竟是許久未見的淩若杉!
“你……從朔芳回來了?要不是剛才還出了點聲,我還以為是幽靈出現。”他望著她,笑容分明透著苦澀。
“我想見的是夫人,不是你這個騙子。”
“你說……我是騙子?”
“還跟我裝腔作勢?從一開始,你父親邢大領就在幕後策動了朔芳政變,接著又要你跟齊淮信的妹妹和親,一切早在你們父子的盤算中,而我不過是一隻被人耍弄的猴子。”
“不,你誤會了,我沒有半點耍弄你的意思,我也是事變後才知道……”
“現在解釋有用嗎?時光不可能倒轉了!”
淩若杉厲聲打斷了他的話。
“你讓我做探子,不就是想知道那天發生的事嗎?好,我告訴你,齊淮信把蝕心粉塗在他叔父的酒杯邊緣,又暗地裏把芫香放在了堂弟齊淮義的手絹上,僅僅是喝了幾杯酒,擦了一把汗,霜華大領就死於非命。齊淮義被我哥哥淩若鬆親手殺死,我好不容易救出了爹,本來想帶著他永遠離開這個人間地獄,可他卻選擇了自盡……很好笑對吧?朔芳事變中喪生的所有人,不過都是你們梵靈邢家權勢遊戲下的犧牲品。”
“淩若杉!”
“不要這樣叫我!從前的淩若杉已經死了!”
她猛地從腰間拔出寶劍,朝著他當胸便刺。邢震洲並未躲閃,雙眼一閉,仿佛早就在等著她將劍刺穿自己的胸口。劍尖碰到他的衣裳,她突然停住了手,她看到他的眼神,竟藏著極度深沉的痛苦。
“為什麼不還手?為什麼不躲開?”
“既然你爹是因為我們邢家而死,我又為何不能受你一劍?前些天我爹杖責我的時候,我就沒想過還能在這世上活多久,也許死在你手上倒更是幹淨利落。”
淩若杉劍鋒一側,倏地轉到他身後,一劍劃破了他的衣裳。星光下,她看到一道道青紫色的傷痕,握劍的右手不覺顫抖。她緊緊咬住嘴唇,劍鋒“唰”地一聲收了回去,冷風拂過臉龐,有些隱隱作痛。
“怎麼,對我產生憐憫了嗎?想不到你這額上生著赤星的丫頭,說話聽來那樣刺耳,卻藏著一顆慈悲心啊!”邢震洲笑著,臉上的肌肉在抽搐。
淩若杉沒有回答,隻是凝視著他深邃的眼神。星星漸漸鑽入了黑雲裏,這個淒冷的夜,他們兩人似乎都醉了,醉在比海更深的苦痛之中,一直對視著站到了天明……
“水蘊深深碧,
舌偕寸寸香。
何消吟味苦,
半世似泉湯……”
坐在山間的大岩石上,邢震洲提著裝滿苦丁茶的紫砂壺,不經意地吟起淩若杉曾經吟過的詩。兩人並肩在這山中遊蕩著,也不知已是第幾日,也許他們都不明白,自己為何要跟對方變成這樣一種既微妙又奇特的關係。或許同是天涯淪落人,隻單純地需要聽到彼此的聲音,喝著同一壺苦丁茶,也就足夠。
“我都快忘記那首見不得人的破詩了,沒想到你還記得,是無意還是故意的?”
“無意如何?故意又怎樣?我從小就接觸著黑暗,早已分不清善惡,就好像爹說的那樣,人隻要活著,就注定要玷汙自己的心,我隻是渴望自己被汙染的心可以偶爾借點什麼東西清洗一下,或許你的佳句,便是可以清洗人心的東西,所以我記下,隨時都可以拿來自我安慰。”
淩若杉不禁笑了:“這算哪門子破理由?”
“那你愛聽什麼樣的理由?”邢震洲也遞上一個微笑。
“想聽你說,你這貴公子也跟我一樣,變成了災星。”
邢震洲聽到這話,哈哈大笑:“是啊!災星,還真不是隻有你這丫頭才配得上這名字呢!喂,我好像也詩性大發了,要不要聽我這個被你傳染上怪病的家夥也給你回吟一首?”
淩若杉擺擺手,“罷了,邢二公子,你要有此雅興,還是等你成親之後,吟給你的郡主聽吧。”
“連你也覺得我該接受宿命?”他的聲音沉了下來。
“如果換作是我,我可以接受宿命,但我不會認命,因為我想睜大眼睛看看,將來的世界到底會變成什麼模樣。滄海桑田不過彈指間,或許有一天,我的命運就能靠自己的雙手來改變了吧。”她凝望著山下的風景,睫毛低垂著,看不清眼神,卻能感覺到一股難以言明的無形之力。
“淩……”
“我已經拋棄那個名字了。”
“要是你不介意,我倒可以替你重新起一個。”
他的目光中帶著不同從前的溫柔,輕輕攤開她的右手,伸指在她掌心比劃出三個字——冷、星、桓。
“冷星桓?”
“清冽如麵,赤星在身,劍透威武桓桓之氣,又有什麼名字比這更適合你?”
邢震洲站起身,雪白的衣袂被風吹動,山的那一邊,雲霧底下升起了一輪紅彤彤的太陽。陽光正照在那塊大岩石上,他笑著重新坐下,為她倒上一杯苦丁茶。
“這石頭,我也想給它取個名兒,叫甘苦石。因為不管要經曆多少的痛苦,我也一定要得到爹的覆雷劍,在這裏和你一起用寶劍刻下咱們的姓名,到時再品這苦丁茶,應該就會甜到心頭吧。”
當邢震洲回到大領府時,邢震英碰巧去了弟弟的住處,還送了不少補身的藥品。看著那些東西,他有點哭笑不得,就算自己要娶妻,男女間的那點兒事不是沒嚐過,再說他年輕力壯,哪裏用得著這些玩意兒?郡主的身份雖然矜貴,可充其量也不過是個女人,隻是血液裏流淌的東西可能跟藝伎不太一樣,但要是連個女人都征服不了,他這男人恐怕也做得失敗。
“這臭小子,現在才舍得回來,就那麼不想看見你哥嗎?喂,你身上的傷養得怎麼樣了?我可是親眼見過那些拿棍子的家夥訓練打人,麵前就放一豆腐塊,棍子往那上邊砸,真正的能手是什麼你知道麼?豆腐沒裂成幾塊兒,裏邊卻稀巴爛……”
“哥,我的傷沒你說的那麼嚴重,我好歹也是邢家二公子,那幾個家夥手下還留著情呢。倒是你,沒事送那些玩意兒來做什麼?瞧我現在都健步如飛、生龍活虎了,用得著補嗎?你是要你弟弟吐血還是馬失前蹄啊?”
邢震洲和兄長調侃著,邢震英卻一開始就看出弟弟的眼神不對勁,分明是在下人麵前裝腔作勢,等遣走了人,關上房門,馬上就得變臉。
“震洲,別裝了,前次你被爹打成那樣都不同意和親,你以為瞞得過我?可是爹的脾氣你也清楚,他就像爐灶裏的火炭一樣,表麵上不會冒出火苗,可是一旦往上麵添幾根柴,立刻就會竄出火焰。不是哥要說你,像你這樣不斷往火裏丟柴,難道真要所有牽掛你的人看你引火自焚?”
邢震洲眼中流露出幾許失望,“哥,從小到大,除了娘之外,你一直是對我最好的人,你了解爹,也了解我不是嗎?或許在別人看來,政策聯姻在貴族世家司空見慣,可隻靠著一副軀殼去和一個陌生女人結合,身心都被無形的枷鎖束縛,那樣的我就好過嗎?被綁在懸崖上風吹雨淋,無論怎麼喊也喊不出聲,隻能等待死亡,難道你也和爹一樣忍心看著我鬱鬱而終?”
“可惡的小子,明知又可能被你打敗一次,我竟然還抱著最後一線希望,真是傻瓜……”
邢震英閉上雙眼,搖頭歎息。
“聽著,這次我來看你,不是來逼婚。到迎親的那天,原將軍會先來見你,你隻管跟他走就成。至於以後的事,你必須得相信我,我絕不會讓自己疼愛的弟弟被爹打死,更不會讓你走向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