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野草 第二章 浪子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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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屠刀,並非就可以立地成佛,隻是為了不讓寶劍染血,為了現世中無法抹煞的那一筆而醞釀著另一個夢想,為了在世間留下自己的名字。而被世界拋棄時,人也拋棄了世界,可為何在拋棄的同時,不能再創造呢?單單感受到被遺忘的黑暗,卻看不到新的曙光,那無疑便是傻瓜。◆
闊別十年的故鄉——霜華國滄原縣,山水還如離開時一般清秀,然而淩若杉從郊區走進城鎮,差點連路都快認不清了。氣派的大房子、客似雲來的店鋪和驛站,初秋的涼意被淹沒在此起彼伏的叫賣聲中,江湖戲班一路敲鑼打鼓、雜耍戲猴,襤褸的衣襟擦過身畔,她似乎才憶起故鄉十年前的模樣,隻要戰火不蔓延到這裏,滄原依舊是片適合人們居住與休憩的樂土。
“從哪裏來,就回哪裏去嗎?”她不時喃喃念著殷寧曾經說過的話,順路尋去,也不知父親是否已經搬了家。的確,曾經的小縣變成了繁華之城,父親升任外務大臣,恐怕早就搬去了都城朔芳。
霜華是霓月九國中著名的強國,但這種強大並非反映在軍事上,而是現任大領齊一賢的母親乃皇家之女永順公主,作為皇親世家,齊氏一門不僅崇尚京城文化,還在領國內將京風大為宣揚。打仗要在別國打,自己的領國無論如何也要升平繁榮,讓眾領國為之豔羨,這似乎是齊家人最值得驕傲的事。而霜華國,也是九個諸侯領國中唯一有中書令、外務大臣等文臣存在的領國,連各郡縣的太守、縣令,也是文武兼搭。可是,風雅與貴族式的生活絕不屬於淩若杉,回到離別多年的故鄉,隻是單純地能讓她暫時忘記邊境的戰火和硝煙,究竟會不會有幸福溫暖,她仍然不知道。
穿過擁擠的街道,眼前很快出現了一處圍著幾棟瓦房的府邸。這並不算講究的建築,若是在朔芳,也許隻能算中等,門前、庭中都沒有雕梁畫棟,隻有門口的兩旁蹲著兩個石獅子,象征官家宅邸。淩若杉沉默了片刻,緩步上前,抓住門上的銅環輕輕敲響。門口的三個守衛見她敲門,連瞅也沒瞅上一眼,若不是匾額上刻著“淩府”兩個字,她根本不敢斷定這就是她當年出生的地方。
“小夥子,你是誰?來淩府有什麼事嗎?”前來開門的是一位身材短小、滿腮花白胡子的老人。
“沛爺爺,您不認識我了?我是若杉啊!”她驚喜地握住那老人的雙手,半天才想起揭開係在額上的布條。
“小姐,真的是你?你回來啦?不是我辛沛老眼昏花吧?”看到她額上的赤星,老人的手竟不自覺地顫抖,一時間熱淚盈眶。
“當然不是,我離家那時才九歲,現在邋裏邋遢的,又一身男子打扮,難怪您認不出了。”
“老爺,您快來瞧瞧啊!咱們若杉小姐回來了!”
老管家激動得直往裏喊,房門打開,果然走出一位兩鬢斑白、麵容清瘦、書生模樣的先生。淩若杉沉默地看著那人,背後的包袱掉落在地,她好像完全沒有發覺。眼前的這個人,正用一種似驚喜又似奇怪的眼神打量著她,她對上他的目光,遲疑了半晌,直到辛沛在後推了她一把,她才回過神,上前拜伏在地,輕輕喚了聲“爹”。
那先生微微點了點頭,臉上的神情漸漸平淡下來,他讓女兒進屋坐在自己對麵,吩咐辛沛沏上一壺苦丁茶。辛沛應聲退下了,淩秉秋放在膝上的手指無意中動了一下,像是要去握住女兒的手,但剛要伸出去,猛然又縮了回來。十年不見的女兒好容易回到家,要說一點思念之情也沒有,那是不可能的,隻是淩若杉怎麼會變成了這副髒兮兮的模樣?頭發亂糟糟的,臉上滿是塵土,身上穿的粗布衣裳還打了補丁,分明就比那路邊討飯的乞丐好不到哪裏去。要說她是官家的千金小姐,恐怕全世界都沒人會相信。
“這些年來你不是都跟你師傅住在飛虞山嗎?何以會弄成這般模樣?比那流浪漢看來還糟糕。”瞧了女兒好半天,父親才淡淡地問出句話。
“爹,女兒下飛虞山就是師傅之命,師傅曾教導我說,曆世行路乃修行之本,因此從三年前開始,我就在到處旅行。因為不少領國的邊境都在發生戰亂,我為了方便,才女扮男裝。這次我剛去了中部的歸冕,正是打那邊回來的。”
“歸冕?你學那些流浪漢旅行也就罷了,可你一個女孩子,什麼地方不能去,偏偏要去接近戰場?莫非你到現在還憧憬著打打殺殺?是不是等到為父退職歸田,你都還不能安分,非要逆為父的意?”淩秉秋一臉無奈,搖著頭喝了口茶。
淩若杉正色道:“爹,霓月九國連年戰爭,霜華雖然是大國,表麵看來民生繁榮、風調雨順,可如今連歸冕這種弱國也敢來挑釁,誰又能保證有一天不會被打敗?我親眼看過霜華軍侵入歸冕領土,不僅和敵軍血戰,還對無辜百姓進行殺戮。女兒之所以回來,正是想請求您在大領大人麵前舉薦我從軍,好在最短的時間內化解國內潛藏的危機啊!”
“喲,想不到十年沒見,這丫頭的嘴倒是比從前還厲害多了呢!化解國內的危機,你以為你是男人,是大將軍,是神啊?也不自己照照鏡子,就憑你一個賠錢貨,還是個連嫁都嫁不出去的災星,居然想學人家上戰場打仗,做你的白日夢去吧!”
淩秉秋還沒來得及答話,後麵花廳的門簾掀起,一個身材微微發胖、一身灰黃色衣衫的婦人走了出來。淩若杉死都不會忘記這個惡心的麵孔——父親的正室夫人洪氏。
“怎麼,大小姐,翅膀長硬了,見到大娘都不行禮啦?”
洪氏上前坐在丈夫身邊,瞟了淩若杉一眼。沒想到淩若杉抬頭時,銳利的目光仿佛化作兩支冰冷的箭,要把她刺穿,她身子竟猛地抖了兩下,用力捏緊了手中的絲帕。
“我跟爹談的是國家要事,這似乎也不是大娘應該過問的。”
淩若杉不想再看洪氏,隻翻出自己的行李,將兩件東西放在父親麵前。
“爹,我在歸冕殺了他們的前軍將領姬平虎,這是他的佩刀和腰牌,隻要您帶著這兩件東西去麵見大領大人,相信他就會召我覲見。女兒保證,這次不但不會讓我們淩家丟臉,還能大大提高家族在霜華的地位。”
淩秉秋仔細察看著刀和腰牌,良久,左手才放下茶杯。“唔……我暫且答應你,明天可以去試試看,不過你也別抱太大的希望。你還是先去沐浴更衣,好好休息一晚,沛叔,去給小姐收拾一間屋子。”
“那女兒先拜謝爹!”淩若杉朝父親磕了個響頭,瞪了旁邊的大娘一眼,轉身告退。
躺在舒適的床塌上,淩若杉靜靜聆聽著窗外的鳥鳴。她現在所在的房間是她母親劉氏的屋子,房中纖塵不染,定是辛沛經常打掃,一切的布置都還保留著從前的樣子。
劉氏本名夢頤,是從東北的遼淵前來進宴的藝伎,琴棋書畫、歌舞無不精通,被當時還是滄原太守師爺的淩秉秋相中,納為妾室,第二年生下了女兒。然而孩子額上被喻為不祥之物的赤星胎記,令她由寵妾變作了棄婦,淩若杉自從懂事開始,就沒見過父親對她笑,隻有大娘和同父異母的兄長淩若鬆經常對她們母女倆又打又罵。她深深記得,有一次哥哥將劉氏推倒在地,她突然拔下母親頭上的銀簪,朝著淩若鬆的咽喉便刺了過去。若非父親看見及時阻止,淩若鬆恐怕不死也得重傷,洪氏一場哭鬧,逼得父親要趕她出家門。辛沛隻好帶她上了飛虞山,將她交給山上寺廟中的梅岩師太,同一年,母親憂鬱成疾,離開了人世。
她漸漸進入了夢鄉,可能是太過疲憊的關係,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日的中午了,她依稀記得夢中看到了母親,隻是母親的麵容有些模糊。
“沛爺爺,我爹他有沒有……”看著辛沛帶了丫環端著水盆進來,她低聲問道。
“老爺一大早就出門了。”
“是嗎?爹果然想通了?”一陣欣喜如春風般吹散了疲倦,她扶著辛沛的肩膀跳起來,老人樂嗬嗬地直往後退,就算這孩子跟她再親,也不能亂了規矩。
淩若杉梳洗完畢,但依舊沒有換上小姐的裝扮。她興衝衝地跑到大院門前,一個勁對辛沛說,不管滄原到都城朔芳需要多少天的路程,她從今天開始就要站在這裏等父親帶好消息歸來。不久,門被敲響了,可開門看見的人並不是父親,竟是她昨天才見了一麵的兄長淩若鬆和大娘洪氏!
“怎麼會是你們……我爹呢?”
洪氏走上前,皮笑肉不笑地揚著手裏的絲巾,眼角露著幸災樂禍的目光。“若杉大小姐,你覺得很意外是嗎?以為憑你一張利嘴,就能糊弄老爺?告訴你吧,老爺他根本沒去大領府,是去了滄原太守府請太守蓋印,推薦若鬆進外務府任職侍郎。”
“什麼?”
“妹妹,你的確夠天真,天真到以為十年的時間就能抹掉你在爹心中留下的陰影。你離開的十年裏,爹從來就沒提過你的名字,因為你根本就是我們淩家的恥辱!淩家世代是文臣,而你身為文臣之家的千金小姐,竟然說什麼想當兵打仗,簡直丟盡了家族的臉!”淩若鬆搖著手裏的折扇,輕輕撫了一下用桂花油塗得閃亮閃亮的頭發,明明說的是刻薄話,偏要打上一口惡心的官腔。
“我不想跟你們爭執,就算爹還像以前一樣不能理解我的思慮和抱負,我大可以自己去大領府!”淩若杉強忍著心頭的劇痛,轉身就要出門。
“你要進大領府?哼,你無非靠的就是那兩件信物,隻是很可惜,昨天半夜裏我一個不小心,以為那是不幹淨的東西,就把它們都扔進河裏啦!”
“你!”淩若杉勃然大怒,反手抽出腰間寶劍,寒光一閃,劍尖已經抵到了淩若鬆的眉心。
淩若鬆嚇出了一身冷汗,隻道十年前妹妹用簪子刺他的一幕又要重演,像隻耗子似的“吱溜”一聲竄到母親身後,緊緊拉著母親的衣角。“娘,救我!這丫頭又要謀殺親哥哥,您看我就要娶媳婦了,我可不想這麼早死!”
洪氏瞪了兒子一眼,卻像是串通好演戲的一樣,她突然跪倒在地,仰麵朝天,聲嘶力竭地哭喊起來:“老爺!您倒是看看,夢頤那個賤人生了個什麼賤丫頭啊?十年前想用簪子刺死自己的親哥哥,十年後又用劍指著他,這種殘殺血親的魔鬼,簡直該遭天打雷劈呀!”
“杉兒,你還不住手!”父親的喝斥聲自背後傳來,淩若杉頓時怔住了。
“爹……怎麼會……剛才哥和大娘說的那些話,究竟是不是真的?”
“你說呢?我淩家世代生活儉樸,隻想著為國盡忠,從來不曾一味貪名圖利,就算我如今升任外務大臣,仍願居住在老宅。十年前送你上山拜在梅岩師太門下,就是想讓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別因為一些虛妄之物亂了心誌,可整整十年了,你還是執迷不悟,包藏禍心,我淩家供不起你這尊大佛!你走,愛上哪兒就上哪兒,今日你跨出這個門檻,我們父女的關係就到此結束!冤孽,真是冤孽……”淩秉秋仰天長歎一聲,將雙手背在背後,垂著頭走向了後院。
黃昏,又是沒有陽光的黃昏,野地似乎才是她最適合踏足的地方,去都城朔芳走郊野之路,有一條比走大街更快的捷徑,隻是她仍然是一個人,仿佛已經被人遺忘在了另一個世界。天公從來不是願意作美的大善人,烏雲過處,突然下起了大雨。鬥笠的邊緣滴滴答答地落著水珠,時而模糊了淩若杉的視線,泥點一個接一個打在褲腿和衣衫上,冷氣順著浸濕的鞋從腳底湧上全身,她不由打了個寒噤。霜華的秋天雖然比歸冕來得早,可在山路上遭遇大雨,是不是也太倒黴了一點?她伸手輕輕觸碰著額上的赤星,露出一絲苦笑,步子越來越慢,深一腳、淺一腳,卻不能停止,縱然前方等待著她的是更黑暗的夜。
“你就是淩若杉?”
一陣陰惻惻的笑聲鬼魅般從前麵不遠處傳來,鬆樹被陰風震得沙沙作響,兩條黑影突然躍下樹來,攔住了她的去路。淩若杉這才看清那是一高一矮兩個漢子,高的那人肩上扛著一柄巨大的斬馬刀,矮的則手持雙鉤。
“鬼字雙煞?”
扛刀的漢子上前一步,從頭到腳打量著她,“想不到外務大臣淩秉秋的二少爺也會認識劈馬鬼李衡和銀鉤鬼莊堅,老弟,看來咱們果然接了筆不錯的生意。”
手持雙鉤的漢子莊堅應了一聲,陰惻惻地笑著:“我才不管那些,我想要的隻是那一百兩銀子,盡早殺了這小子,就一輩子不用愁。”
話音剛落,莊堅身形已經騰空一起,雙臂一展,忽地朝中央一合,直向淩若杉頸項拉去。淩若杉紋絲不動,就在金鉤逼到她麵前的一刹那,腰間突然銀光一閃,莊堅的雙鉤竟然“鐺鐺”齊斷,驚得他連連後退。一點白亮的光芒,燦若寒星,鬥笠飛出,蹙眉之間,勁風乍起。雨點仿佛都隨著那陣霸氣的劍鋒刮到了兩旁的樹上,樹的顏色陡然變得更深暗,她額上的赤星被水痕染濕,恰似雨中一朵帶刺的薔薇。
“大哥,這小子好厲害!”
莊堅退到李衡身邊,鐵青著臉,剛才他根本沒看見對方帶著任何兵器,此時卻見淩若杉手上多了一把寶劍。雙鉤被砍斷,並非霸風劍削鐵如泥,而是淩若杉的肘底力和腕力甚是驚人,以突然爆發之勢震斷了他的銀鉤,連帶著他的雙手虎口也被震得發麻。
“好小子,看招!”
李衡見同伴吃虧,勃然大怒,掄起斬馬刀疾奔上前,一丟架就是連環三刀,排山倒海般劈向淩若杉上中下三路。這斬馬刀乃是大型的兵器,李衡的斬馬刀更是厲害,刀柄加上刀身起碼就有六七尺長。淩若杉躲開他兩刀,那巨大的刀刃就已砍倒兩棵大樹,刀鋒過處,雷霆萬鈞。
好一個劈馬鬼,還真有魑魅魍魎一樣的凶狠毒招!淩若杉暗暗一驚,就在李衡的第三刀砍來之際,隨即一翻手腕,劍光暴長,劍身驟然變作繞指柔,右手蘭花般幽雅地伸出,霸風劍卻“颼”地揚去,宛如一條極細的流雲水袖,纏住了對方的刀身。李衡大驚,臉色一沉,全然沒想到那把古怪的劍可剛可柔,剛才那一刀已經使出了渾身之力,哪裏還能及時收回?
“劈馬鬼殺人無數,今天何不也自己嚐嚐滋味?”
淩若杉嘴角朝上輕輕一翹,劍鋒閃電般旋回,莊堅還沒看清楚那光芒一閃之際發生了什麼事,卻見李衡的項上已是一片殷紅,頓時栽倒在地。那柄血淋淋的斬馬刀,刀刃陷在他脖子裏,但並沒有砍掉他整個頭顱,看到李衡張大的嘴巴還在喘氣,眼睛睜得渾圓,一半活人一半屍體的恐怖模樣,莊堅隻感到後背一陣冰涼,冷汗大滴大滴地落了下來。
“說!你們究竟收了誰的銀子要來殺我?”沒等莊堅轉身逃竄,淩若杉眼明手快,回身一劍指到了他的後心。
誰莊堅咳嗽了幾聲,竟像是不怕死地閉上了雙目,“淩少爺,我們殺手的行規,從來就不透露買家姓名,你要殺便殺!”
“是嗎?可巧我突然改變了主意,不要一劍解決你,我想慢慢割破你的喉嚨,讓血一滴一滴地落下來,直到你斷氣為止,也許你死去的時辰就在這場雨停的時候吧。”淩若杉冷冷地說著話,劍尖自然而然緩緩向上移動,直到貼近莊堅的咽喉處。
“不要啊!我說我說!”莊堅實在害怕這種可怕的死法,兩腳癱軟,頓時跪倒在地。他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已被雨水打濕了一半的紙片,連頭也不敢抬,隻怕下一秒就要送命,戰戰兢兢地將紙片遞到她手裏。
淩若杉借著黃昏的微光,仔細辨認著上麵的字跡,那果真是一紙契約,上麵有一百兩白銀的字樣,可當她看到買家的落款和私印時,腦子裏如同遭了個炸雷,渾身都像要噴出火來。淩若鬆!怎麼會是淩若鬆?這個和自己一樣流著父親血液的哥哥,竟然會高價請殺手來殺死親妹妹!她愣在了那裏,紙片掉在地上,被泥水浸成了黑色。
“說!淩若鬆他為什麼要殺我?”她用力抓住莊堅的肩膀,抓得他大聲喊痛,連肩骨都快被捏碎了。
“淩二少爺,你大人有大量,就放過我吧!我隻不過是收了大少爺錢來殺你的人,想混口飯吃,至於背後的原因,我們做殺手的哪兒敢問啊?要不,我……我再告訴你一件事,你千萬……千萬別上朔芳,大少爺說過,今天之內沒等到我跟李大哥回去,他就會借助他的權勢,在朔芳親自動手……”
“滾!”
淩若杉一腳踢開莊堅,舉劍猛劈在地上,泥水飛濺,殘葉盡凋。她幾乎變作了一頭凶猛的野獸,無情地揮劍,摧殘著周圍一切的生靈,好半天,她終於累了,累到渾身麻木,可是她連身上的冰冷也感覺不到。
“家,真是幸福的歸宿嗎?可為什麼我回去了那個地方,世界裏還是隻有寒冬呢?淩若杉啊淩若杉,你怎麼到現在還要抱著一線希望,以為你是貴族、是珍貴的杉樹?呸!去你的,你哪一點像杉樹?你腳下的野草都比你高貴太多了……”
“征兵!征兵啦!”
跟隨著擁擠的人群,淩若杉走進了鶴平城的城門,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為何會來到這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霓月九國中最東邊的梵靈國。也許撫平對親人的失望和哀怨,或許重新踏上旅途是最有效的方法;也許她喜歡山,梵靈的城鎮都坐落在山地之上,和滄原有點像,至少躺在某個山坡上的大樹下,還可以做做童年時和母親學跳舞的美夢。
然而,她終究不是一個喜歡做夢的人,沉醉於虛無縹緲中,她隻會覺得自己是個戰敗者。如果她不是人們口中所說的災星,如果她能率領千軍萬馬,她就算付出一生,也會竭盡全力顛覆這個亂世,還給百姓一個美好、祥和、安定的家園。但此刻的她,到底是誰?是淩家的千金還是可以任人踐踏的野草?她不止一次提醒著自己,她不能再姓淩,父親和家,都是該被遺忘在上輩子的東西。
“軍爺,請問外地人也能應征嗎?”在人群中一步步挪動著腳跟,她好不容易才擠到城門下的桌台前麵。
“不管本地外地,隻要年滿十八的青壯都可以在這裏報名,三日後大領大人要親自對新兵進行選拔。小夥子,你如果想從軍,就在這兒寫上自己的名字,按個手印,不過是不是會被選上,就要看你的造化囉。”
梵靈大領會親自來選拔新兵嗎?她心中一亮,早聽說這梵靈大領邢清揚是個大名鼎鼎的武將,邢家也是霓月九國大領家族中著名的武家,看來的確和表麵厭武崇文的霜華不同。她連忙接過那軍官手裏的筆,但正要落筆報名,她卻遲疑了,一個已經被家族拋棄的流浪者,難道還得寫上“淩若杉”三個字嗎?
“無名?”
好容易等到她寫完,後麵排隊等著的人都嚷嚷著發出不滿的聲音,那軍官接過字條一看,不由得傻了眼。
“我說小夥子,這是什麼意思?是你的名字叫做無名,還是你根本沒有名字?”
“無名就是無名,軍爺愛如何解釋,就如何解釋,這似乎不會影響選拔吧?”淩若杉一麵微笑應答著,一麵用手指沾了墨汁,在白紙上蓋下印跡。
軍官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還是接過那張字條,貼在報名的大橫幅上。他將一塊刻著紅色令字的小木牌遞給她,說明三日後去鶴平教場集合,便扯開嗓子喊:“下一個!”
“怎樣了?到現在征集了多少新兵?”
淩若杉正要離開,耳邊忽然響起一個渾厚的男聲。一個身材魁梧的青年男子和她擦肩而過,旁人都讓出了一條道。她偷偷看了那男子一眼,隻見他麵容微黑、濃眉大眼,身穿深藍色袍褂,腰上勒著虎尾紋束帶,一雙厚底靴,上麵繡著新月圖案。
莫非他就是梵靈邢家的人?她站住腳跟,悄悄朝那邊望去。霓月九國中,以月為尊,新月圖案自古以來就是大家崇拜的圖騰,而那男子舉手投足間分明就透著一股英氣。
“大公子,您又來巡察啦?今兒來應征的比昨兒還多呢,您瞧這都兩百人了。”
那軍官點頭哈腰地向剛才走來的男子行禮。
“不過,公子不是應了大人的約,要去教場麼?”
藍衣男子笑了笑:“去教場也是因為我不久之後可能要和爹出外征戰,來這裏看看新兵,順便慰勞一下你們的辛苦,難道也錯了?”
“啊,不,小的不是這意思……”軍官哭笑不得,一臉為難。
“跟你開個玩笑,瞧你怕成這樣子?去幹活兒吧,我這就走了。”藍衣男子拍拍他的肩頭,笑著離開那張桌台。可巧這一走,又和淩若杉擦身而過,周圍一片喧鬧,他腰間的玉佩不慎掉落在地,居然沒有發覺。
“公子,您的東西掉了!”
淩若杉彎腰拾起那塊玉,向前緊走幾步,攔在他麵前,竟一時忘記了說敬語,惹來眾人一片嘩然。藍衣男子轉過身,似乎並沒在意別人的反應,他接過玉佩,微笑著對她說了聲謝謝,便轉身離去,一抹藍影很快消失在人群裏。
淩若杉站在那裏愣了好久。她曾經周遊列國,試問也看到過不少大領族人,可就憑第一印象,沒一個比得上這藍衣男子。他是那樣彬彬有禮,根本不因為她是一個百姓就產生輕視。也許就是這緣故,那個軍官和他說話的語氣,聽來也不像主仆,而更像兄弟。多少年了,她渴望的溫暖感覺,竟來自一個異國的陌生貴族,這算不算是一種緣份?若是自己被應征入伍,沒準還能結識這位公子,找到用武之地。不過,額頭上的赤星被布條蒙著,如果剛才被那公子看見,他又會是什麼反應呢?
“爹,我來啦!”
策馬馳進轅門,藍衣男子洪亮的聲音立刻引起了所有官兵的注意。他一下馬,眾人都在兩旁躬身行禮,當中站著的隻有一個年近六旬仍然精神矍鑠的老人,身披黑色金邊鬥篷,露著裏邊的銀色蟒袍,袖口的刺繡是兩彎新月,一張棱角分明的長方臉,三縷長須飄飄。他伸手搭住小夥子的肩膀,臉上露出關懷的笑容:“震英,要來就早點來,讓你爹一把老骨頭在這兒等,你小子就那麼心安理得啊?”
“爹您又說笑了。原本孩兒是能早來的,不過聽說您最近在正征集新兵,就去城門那邊看了一下。”
邢震英一邊給父親鞠躬,一邊走到滿臉堆笑的母親麵前問候,轉身朝向母親身邊的另一位夫人時,那位夫人反倒朝他微微點頭,就要躬身。他正要上前去扶她一把,母親卻瞪了他一眼,生硬地道:“側妃向大妃之子行禮是天經地義,哪有你去扶她平身的理?”
“行了,潤芝,我今天是要兒子來和我射箭,不是看你們女人家爭風吃醋。”邢清揚咳嗽兩聲,斥退了妻子。
“其實孩兒覺得那些將士很容易相處,並不像爹說的那樣不規矩,我的玉佩不小心掉了,還是一個來應征的新兵給我拾回來的。”邢震英會意,不想母親再對二娘苛責下去,轉移了話題。
不料邢清揚一聽這話,先前的笑臉竟陡然沉了下來,“你啊,身手雖然不錯,但經驗始終不足。你必須要記好,你是將,他們是兵,軍中千萬亂不得規矩,否則那些人遲早會爬到你頭上,別說爹沒提醒你。”
“是……孩兒明白。”邢震英雖然疑惑,但他從小就接受著最正統的教育,父親永遠是天,兒子就算理由再充分,也無權反駁。
“來,射幾箭給爹瞧瞧,”邢清揚從旁邊拿起一張寶雕弓,遞到兒子手裏。
邢震英挽弓搭箭,輕舒猿臂,已將弓弦拉得如同滿月,“颼”的一聲,黃翎箭疾射而出,勁風一帶,正中紅心。一片喝彩聲潮水般湧起,他像是來了勁,時而反手,時而彎腰,連射四箭,距離越來越遠,目標卻越來越準。
“大人您看,咱們震英多能幹!”大妃賀夫人在旁嘖嘖稱讚兒子,見丈夫微笑著摸胡須,一臉洋洋得意,手裏的碎花絲巾隨風飄動,似乎也在和主人一樣顯示著威風。
“爹,娘,待孩兒再離遠一些,這次三箭齊射!”邢震英背起寶弓,使勁拍拍胸脯,往遠處退去。
“米粒之珠,也放光華?大哥這般射箭法,不知到戰場上究竟有幾分勝算?”
沒等邢震英施展絕技,轅門外卻傳來另一個男子的聲音,戰馬長嘶,塵土飛揚,似激起點點爆裂的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