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三十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朱由檢出生在皇城東邊的慈慶宮。那天夜裏下著雪，皇城裏流動著一股浮躁的氣氛。宮人們都在為即將到來的新年忙碌著，沒人注意到這位小皇子的降生，何況還是不受皇帝寵愛的皇長子的第五個兒子。
    劉淑女抱著這個小小的生命，淚水一顆一顆砸在孩子的臉上。她知道，這個孩子改變不了她的命運。她剛剛經曆了一個女人生命中最痛苦的過程，鬼門關走一遭回來卻發現，什麼也沒有改變。
    一個月後，太監送來了小皇子的名諱。他父親蘸墨寫了朱由檢三個字，完全按照皇家族譜來取，看不出有什麼特別，也沒什麼寓意。這三個字，不過是個符號罷了。
    小皇子朱由檢五歲的時候，劉淑女死了。怎麼死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五皇子從此便沒了娘親。王才人瞧著心裏不忍，日裏閑了便拉了朱由校一起來看他。朱由校拍著胸脯對他說，我娘就是你[]娘，你是我親弟弟，我會對你好。
    十歲的時候，王才人也死了。太子的兩個兒子都沒了娘親，八月的桂花正飄香，他們手拉手站在樹下，一起看纖細的枝椏慵懶地抖動，米白色花瓣簌簌地落在發上，肩上，眼睛上……
    “哥。”花瓣在他眼睫上輕輕顫動，孩子奶聲奶氣地說，“有點癢。”
    “嗯。”朱由校輕輕握了握他的手，閉著眼睛說，“我也是。”
    “娘呢。她喜歡花，我摘一朵回去送給她。”
    朱由校攤開手掌，露出一朵白色的小花，他說，“娘變成了花，開了。”他拿到弟弟鼻子底下，“你聞聞，香不香。”
    再後來，父親也死了。哥哥當了皇帝，他的龍袍金光閃閃，比太陽還要耀眼。哥哥摸摸他的腦袋說，“回慈慶宮好不好，東邊的人很好。”
    五皇子乖巧地點頭說，“好。”
    日落月升，春去秋來，五皇子在慈慶宮和東李娘娘度過了一段最為美好恬淡的時光。
    慈慶宮裏，住著他最親的人。
    周後抬頭看眼前的紅牆綠瓦，冷清的庭院透出絲絲蕭瑟，外麵歡樂的氣氛絲毫滲不進這間宮殿，靜得像座墳墓。她默默穿過回廊，一路沒有遇見任何把守的宮人，直到正殿門前，才看到一個正出門的小宦官。
    看到皇後，他顯然很吃驚。周後隱隱覺得有些眼熟，一時又想不出個所以然，隻有問道，“娘娘在裏麵麼？”
    小宦官愣了下，忙下拜道，“回皇後殿下的話，娘娘剛起。”
    “那……請替我通報一聲，好麼？”
    “遵，遵旨！”小宦官一個鯉魚打挺跳將起來，轉身奔進殿內。不一會他便跑了回來，“殿下，娘娘請您進去。”
    周後稍稍有些緊張，她理了理衣襟，忐忑地走進了內殿。
    殿內寬敞明亮，清新祥和，珠簾背後置了一張寬大的梨花木案，上有筆筒、書架、硯台、筆洗、鎮紙等用具，椅前擺著個精巧的紅木腳踏。靠牆擺放的依次是博古櫃格、羅漢床、長幾，太後張嫣此時正手握經書倚在榻上，對著周後微微笑。
    “弟妹來的可巧，我也是剛起。”
    周後見張嫣麵色微紅，吐氣如蘭，呼吸均勻，知道她身體已無大礙，一顆懸著的心放下大半，神色也輕鬆不少，因而溫婉地笑道，“不來叨擾是對的，靜養了這些天，皇嫂的氣色好多了。”
    “是禦醫有能耐。”張嫣不在意地翻過一頁，眼神若有似無地掃了下去，“個個都是吊著腦袋替我開藥把脈呢。”
    周後聽出話裏有刺，卻不知如何應對，倒是張嫣先“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最瞧不得你這可憐模樣，可把人心都疼碎了。”她將手中經書放到案上，直了身子道，“你看，我好的差不多了。”
    “這一個月來陛下茶飯不思坐臥不寧，可知心裏委實掛念得緊，皇嫂身體無礙，他便也能寬心了。”
    張嫣笑而不語，過了一會問，“他可曾怪我萬壽聖節不曾出麵？”
    周後搖頭道，“陛下隻字未提，他隻是擔心您的身體。早上一醒來便趕著要過來，是臣妾將他攔下了。”
    張嫣笑，“你倒是個心思透澈的。”她默了會，道，“每個人這一輩子都有一道坎，你知道的……我這道不好過。”
    周後默默點頭，“弟妹所曆尚淺，體味不及皇嫂十分之一二，心裏便想著，皇嫂有天大的苦處，一般人說不得，須得獨處久一些的才好。”
    張嫣不說話了，窗外的枯枝悠悠地抖動，勾連起一片靜默，她低眉去看幾上的書卷，口中不自覺就吟道，“百年心事歸平淡，未曾相守已白頭……”
    “弟妹，我總覺得，你們的坎要比我難過得多。”她眉間籠了層憂鬱，苦澀地說道，“我有什麼臉麵好在這裏自怨自艾呢。”
    “又要到新年了。”她笑了笑，“是該開開心心地過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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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初一，北京城內花團錦簇，流光溢彩。帝都皇城的主人在萬千朝臣的跪拜山呼中登上禦座，他身著袞冕，玄衣黃裳，肩披日月，背負星山，蟠龍華蟲攀附在袖；頭戴黃、赤、青、白、黑、紅、綠七采玉珠十二旒冠，腰環白羅大帶，大小羅綬垂在兩側，革帶上金鉤掛連花形、八角形、磬形、玉葉型玉佩左右各七串；紅素羅刺繡龍火二章蔽膝，朱櫞白襪裹足，手持描金四山鎮圭，一眼望過去好似天人下凡，叫人屏息不敢直視。皇帝身形纖長清瘦，臉部線條峻峭剛毅，墨色的瞳仁沉鬱內斂，深透裏含著一種灼然的光，這一身的華服穿在他身上，仿佛日益沉淪的大明朝重新升起了太陽，那般明亮，那般充滿希望。
    回到內廷自然少不了家宴，周後領著命婦們早早地在坤寧宮前恭候。受禮完畢後，帝後一同攜手進了殿，上前相迎的女子亦身著華服，一雙黑亮的眼睛含著笑意望過來，“履端之慶，願與陛下共之。”
    皇帝怔了一會，半日方才露出如釋重負的笑顏，“履端之慶，與卿共之。”
    張嫣笑道，“陛下這一身行頭讓人壓力很大呀，我也不得不打起精神認真應對了。”
    皇帝彎了彎眉毛，看著張嫣說，“皇嫂氣色好了不少，今天看起來很精神……不然哥哥該數落我的不是了。朝服繁複，皇嫂大病初愈，還是換上些輕便的衣服為好，家宴本不必如此拘禮。”說著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說實話，這一天我也累得夠嗆。”
    就在皇帝一家其樂融融享受家宴之時，皇城門前，有個年輕人氣急敗壞地翻身下馬。
    “又沒趕上！又沒趕上！！！”他狠狠地對著馬屁[]股踹了一腳，“你敢不敢爭點氣！？”
    守城的侍衛被驚動了，一隊人呼啦啦地圍過來將他包了個嚴嚴實實，“誰！”
    年輕人哼了一聲，“哥的名號是你們打聽的？我要見皇上，哎哎，那個要走什麼程序你們快去，我趕了兩天的路飯還沒吃一口，你們嘛溜點！”
    侍衛們默了一會，緊接著馬上有人吼了出來，“給老子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