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回來，徐應元憔悴了不少。他的臉上不見了初入司禮監的飛揚神色，隻剩下滄桑與疲憊。與之一起消失的還有他平日裏敏銳的洞察力，在他離開的幾日裏，宮廷裏發生了微妙變化，而身處風口浪尖的他，竟渾然不覺。
    直到在乾清宮前被錦衣衛攔下，徐應元才感到五雷轟頂大事不妙。皇家侍衛用氣勢洶洶的表情告訴他，皇帝不會再見他了，從今以後，他將再也無法踏入紫禁皇城。
    徐應元在玉階下呆呆地立著。他甚至不知該用怎樣的表情來回應這道晴天霹靂。
    他知道皇帝眼裏容不得半顆沙子，他也知道此番回來必有一番大劫，可他心底始終存著些許僥幸。他想十幾年前那個在他懷中啼哭撒嬌的嬰兒不至於絕情至此，他想隻要他回來低頭認錯誠心悔過便能得到皇帝的寬宥，他甚至想實在不行拉了承恩一起幫他求情……他什麼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當年信王府裏的翩翩少年如今的身份，又或者，他高估了自己。
    十丈高的血色宮牆，至此將是他此生再也無法逾越的高度。徐應元嘴角咧了個苦澀至極的笑，他緩慢而又笨拙地轉過身，連一聲道別也來不及，便在錦衣衛咄咄的目光中，一步一步，蹣跚著離開了紫禁城。
    “陛下。”王承恩紅了眼眶，“陛下，求您三思，求您……應元他……”
    “他寒了朕的心。”皇帝似是疲倦至極，日裏精明銳利的眼光全都沉入了眼底，聲音也愈發飄渺，“早離了這裏，未嚐不是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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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年，磕磕絆絆地總算是要過去了。臨近年關的時候，整個京城似乎越來越吵鬧，吆喝聲叫賣聲鞭炮聲一日響過一日。本朝的萬壽聖節和正元節挨得近，前兩日皇帝的生辰剛過，歡樂的氣氛還未散去，反而越聚越濃，所有人都在卯足了勁迎接這一期盼了太久的新年。
    與此同時，帝國的中心，紫禁皇城內自然也是一派繁忙景象。臘月二十八日一大早，內府二十四衙門就開始了一天的忙碌工作。按例，百官要在正旦前三日至朝天宮習儀，又逢崇禎新朝的第一次朝賀，隆重盛大自不必說。尚寶司一早便將寶案設於奉天殿寶座之東，鴻臚寺設表案二於殿東中門外；鍾鼓司宦官皆著補紅貼裏，頭戴頂綴五色絨的青攢分列兩側，為迎導宮中升座應承做準備；教坊司設中和韶樂於奉天殿內東西，錦衣衛陳鹵簿儀仗於丹陛及丹墀東西。百官俱著朝賀吉服立於午門外，等待次通鼓響，由引導官引入皇城。
    從這一天起直到正月二十日，通政司不奏事。這是祖製，皇帝可以趁此機會小小地偷偷懶，
    為此，崇禎皇帝睡了登基這麼多個月以來的第一個懶覺。然而，辰時一刻的時候，他還是被外麵的響動弄醒了。
    身旁的周後睡得也不深，見皇帝迷迷糊糊地揉著眼坐了起來，她也擁被坐起，輕輕喚了聲，“陛下？”
    “唔……”皇帝打了個嗬欠，很快便清醒了，衝她微微一笑，“噯？你怎麼也起來了。”
    周後笑而不答，指了指窗外，“您聽。”
    那是從前朝飄來的樂聲。祥和悠揚，嫋嫋如煙。繞過雄壯威嚴的三大寶殿，輕輕飄進了帝後的寢宮。
    “雨順風調升平世。萬萬年山河社稷。八方四麵幹戈息。慶龍虎風雲會。”
    “聖德聖威、洪福齊天地。禦階前文武兩班齊、擺列在丹墀內。”
    “舞蹈揚塵。山呼萬歲。統山河壯帝畿。禮儀讚稽、慶龍虎風雲會。”
    不知為何，在這樣一個清晨，聽到流傳了兩百多年的中和韶樂在耳畔回響，他突然有片刻的失神。這一會他的腦子是空的，很靜，很輕，唯有唱詞字字清晰刻進心底。雨順風調……升平世……萬年山河……幹戈息……他覺得眼眶有些發熱，詞裏唱的每一樣，都是他畢生所願，終生所想。他早已決心將自己這一塊熱鐵投進熔爐深淵，凝成冰也好化成灰也罷，他心甘，亦情願。大明朝綿延至今傳了一十六帝，他的祖先，父輩，兄長，每個人是否都和他一樣，在元年即將到來的清晨聆聽到如此美麗安詳的樂聲呢？
    周後感覺到了他內心的波動，輕輕握住他的手道，“陛下，難得可以睡個好覺，不如再歇息一會？若是睡不著，妾陪您一起去看看？”
    皇帝恍惚了半晌，笑笑搖頭，“朕剛才……有點動情。是朕又驚擾了你，時辰還早，你再睡會吧。”
    周後柔順地點了點頭，複又躺下，皇帝替他掖好被角，自己怔了會兒，卻又掀被起身了。
    坐夜的小宦官極為機敏地替皇帝披上大氅，緊跟著皇帝一起出了內寢。周後看著他消失在珠簾後的身影，心裏輕輕歎了一聲。
    她知道他在煩惱什麼。
    太後娘娘閉門不出已有一個多月，竟連前兩日的萬壽聖節也沒出席。現在朝野都在議論太後不識大體，一味顧念舊朝，把新帝不放在眼裏，甚至有人上書懇請皇帝將太後移出慈慶宮。倒黴的官員立刻受到重責，發配到了偏遠苦寒之地，有人申救說皇帝過於嚴苛，卻被皇帝一句“對國母如此不敬，這般不忠不孝之人留在朝廷作甚”給狠狠堵了回去。
    他每一天都在想，要怎麼麵對皇嫂，該如何麵對皇嫂。
    周後坐起身，匆忙披了件外套便追了出去，“陛下！”
    剛收拾好準備出門的皇帝聞聲回過頭，隻見妻子扶著門框微微喘息，一頭烏黑的長發散在腦後，臉上帶著焦慮擔心的潮紅，不由得笑了，“這是怎麼了？仔細著著涼。”
    “陛下您……您……不要去。”周後躊躇了一下，“讓……讓臣妾去吧……”
    皇帝動作遲緩了下，轉身走到周後麵前，看著她靜了半天，終於發出一聲無可奈何的笑，“你啊……把朕看得這麼透。朕……真不知該說什麼好了。”他俯下身，在周後額上輕輕印下一吻，“快回去睡會兒，皇嫂這會子估計也沒起。”
    “是……”周後紅了臉，不自然地笑了笑，逃似的回了內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