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魏忠賢的貼身小太監李朝欽按例捧了經書去伺候九千歲起身念佛。自從客氏死後，魏忠賢每天早上都要對著菩薩念念叨叨。這些年來，他除了拜拜皇帝幾乎沒向誰再彎過腰，他以為他從此擺脫了卑微低賤的身份，看著無數朝廷大員對著他屈躬卑膝，他心裏有種說不上來的快感。他痛恨那些自命清高惺惺作態的文人，也不喜歡整天喊打喊殺耀武揚威的武官，在他看來，這些人皆是一般的醜惡，嘴裏一邊罵著閹人有多麼低賤貪婪暴虐，一邊又涎著臉向他示好，全然不顧聖人教誨，哪裏還有半分廉恥！麵對金錢、美色、權勢，再高傲的頭顱也會卑微地低下，沾上這灘爛泥就在別想洗脫幹淨，人生不過大夢一場，誰不想圖個醉生夢死瀟灑快活？
    直到楊漣的出現。魏忠賢一輩子也忘不了那個窮酸文人。
    二十四條罪狀洋洋灑灑寫了幾十張紙，每一條都是戳骨挖心，氣急敗壞地瘋狂反撲隻換來楊漣更為激烈的彈劾：掖庭之內知有忠賢，不知有皇上；都城之內知有忠賢，不知有皇上。即大小臣工積重之所移，積勢之所趨，亦不覺其不知有皇上，而隻知有忠賢……
    這大概是大明朝開國以來，最有骨氣的都察院禦史了罷。魏忠賢最後一次去鎮撫司看他時，他已經被各種酷刑折磨的血肉模糊奄奄一息，得知魏忠賢的到來，他勉強直起身子，用盡全身的力氣往魏忠賢臉上吐了口唾沫。
    他說，這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不文雅的事。
    魏忠賢也不去擦，隻是冷笑著問他，你這是為了什麼呢。
    為家，為國，為伸張天地正氣！楊漣閉上眼，字字錚然，穿透詔獄陰冷腐臭的牆壁，如驚雷般在耳邊炸響。
    一旁侍立的許顯純勃然大怒，剛要發作卻被魏忠賢揮手攔了下去。或許那時他就已經預見到了什麼，因果循環，善惡有報，他終究要為他造下的罪孽還債。
    魏忠賢日日在菩薩麵前虔誠地祈禱，隻是希望最後的結局不要過於淒慘，然而就在昨夜，徐應元的話讓他忽然茅塞頓開，他忽然覺得萬念俱灰了無牽掛。人活著，總該有個念想。這副臭皮囊拖了這麼久，終於舍得放開。隻是不知道他地下有知的校哥兒，是否還願意收留他這個惡貫滿盈的老奴才？
    李朝欽淨了手，弓著身子，捧了經書小心翼翼地走進堂屋，隻見九千歲盤著腿端坐在蒲團上，雙目緊閉，神態安詳。
    “千歲爺。”李朝欽輕聲細語道，“昨兒這波若心經念到了第十章，今兒接著往後麼？”
    等了半晌不見回應，李朝欽又喚了聲，“九千歲？”
    他有點慌了，下意識地伸手朝魏忠賢鼻間探去。
    “啊！”他驚叫一聲，手中的書卷落了滿地，“九千歲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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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消息傳到徐應元那兒的時候，他驚得差點沒從椅子上跌下來。魏忠賢惡貫滿盈難逃一死，這一點，徐應元早有心理準備。被皇帝賜死，被大臣罵死，被百姓打死……無論哪一樣，他都不會奇怪，可是，自殺而死的魏忠賢，著實讓他狠狠震驚了一把。
    他自認為是了解這個老朋友的。當年走投無路的賭徒孤注一擲，毅然自閹進宮，從此開始了人生漫長的博弈。起初的要求很卑微，整日匍匐在權奸腳下不過為祈求一碗飽飯，一寸可以存活下去的立足之地。魏忠賢怕死，比任何人都怕，這是隻有曾在塵土中埋首，泥淖裏打滾，刀尖上行走的底層人才能體會到的，最深刻的感受。
    生事如此艱難，又如此可貴。
    大樹倒了，無處乘涼的猢猻們也都四散開去，一路上帶著的四十多箱財寶被哄搶了大半，孫承宗派人窮追不舍，這才不至於一無所獲。
    李朝欽最後來見徐應元的時候遞給他一張字條，看字字跡是魏忠賢留下的不錯。魏忠賢寫得很潦草，徐應元費了半天勁才辨認出內容。
    “應元，到底是我拖累了你，此次回京隻怕皇上不會輕饒於你。這些年來斂財無數，如今人要死了便都成了糞土。國家現在內外交困千瘡百孔，我知道我的罪幾輩子也贖不完，我思量著把餘下的財物都交給皇上，數目藏地都詳細列給你，你拿回去複命，定可保住自己。這大概，是我最後唯一能做的事了。”
    徐應元默默收起字條揣進懷裏，淚水不由再次盈滿眼眶。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裏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幸。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筆者注：此為《紅樓夢曲·食盡鳥投林》，作為第二部倒魏的尾音想是再合適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