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皇城已是未時，棋盤街對麵的府邸門前立著個兩鬢微白的中年人。他身著暗灰色斜領程子衣，昂頭怒視著麵前緊閉的府門。
    守門的蒼頭有些不安，他堆著笑湊上前道，“徐公公，您要不晚些時候再來吧？王公公今日確實不方便……”
    徐應元冷哼，“不方便？呸！咱家倒要看看這王承恩到底有多大的架子，一個時辰都叫不開他家的門！”
    蒼頭不敢再勸，心裏卻是暗暗叫苦。這徐爺也是司禮監的大太監，和自家主子同為潛邸舊臣，都是皇上跟前的大紅人，他們哪裏得罪得起？公公為人處事一向八麵玲瓏滴水不漏，卻不知今日為何將共事多年的同僚老友拒之門外？
    正胡斯亂想著，隻聽“吱呀”一聲，大門開了道縫，一個麵容秀美的小宦官側身走了出來，他對著徐應元深深作揖，用稚嫩的童聲道，“主子請您回去，莫要誤了時辰。”
    “王承恩！”徐應元勃然大怒，“沒想到你竟是這等心肺！我有要事與你商議你卻閉門不見，當真要將這幾十年的情分置之不顧了麼！”
    “徐公公息怒。”麵對徐應元的咆哮，小宦官十分鎮靜，“主子的意思是，為皇上辦差才是頭等大事，公公您有皇命在身，萬不能再耽擱了，有什麼事等您回來再說不遲。”
    徐應元腦中“嗡”地一聲炸開了，剛才在乾清宮裏皇帝那幾句話幾乎嚇裂了他的膽，這一路他神思恍惚主意全無，哪裏還想著皇命在身王事緊急？他一心隻想著找王承恩來商議卻吃了閉門羹，要不是這小宦官一番提醒，真不知道自己還要暈乎到什麼時候！
    徐應元驚出一身冷汗，心下卻也明白幾分，忙拱手朝小宦官道，“回稟你家主子，望他在皇上麵前多多擔待些，咱家這就動身。”
    小宦官點頭應承，再抬眼，哪裏還有徐應元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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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快馬加鞭，日夜兼程沒命地趕路，終於在次日傍晚趕到了阜城縣南，在城關通了牒文，徐應元挑了幾個得力人手跟著一齊去見孫承宗。
    早知這一路是要來誅滅國賊魏閹，孫承宗手下一幹人個個振奮鼓舞，磨刀霍霍，可徐應元帶來的聖旨一下，眾人全都傻了眼。孫承宗捧了聖旨半天不得要領，隻好耐下心來請教徐應元，“陛下為何一改初衷？當時覲見陛下要求我就地處決，可這……可是朝中生了什麼變故？”
    徐應元暗道：內廷機密怎麼可能讓你知道？麵上卻也打著笑回道，“聖心難測，豈是我等能夠揣摩得到的？陛下自有思量，咱家身為內臣，實在不敢妄議……”
    孫承宗知道問不出什麼，隻好歎了口氣，“也罷，多留無益。那我便在此與公公交割了差事，這就打馬回京了。”
    “大人且慢。”徐應元溫言相勸道，“您帶著朝中所有清流的希望而來卻又空手而歸，豈不叫人寒心？不如和我一起押解魏忠賢回京吧，有個交代，也不算白走了這一遭。”
    “魏閹不死，隻怕朝中再無清流了……這才叫人寒心！”孫承宗負手而立，花白的胡子微微顫動，“公公去辦差吧，我在此恭候便是。”
    徐應元點頭稱是，心事重重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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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夜，魏忠賢心緒格外煩亂。從剛開始被孫承宗包圍的驚懼慌張道後來的平靜淡定，他似乎早已經看透了生死。然而今夜，他心頭卻湧出一股難以名狀的情緒，是期待，是驚恐，是羞愧，是頹喪？他抬頭望窗外的月亮，那麼圓，那麼亮，那麼靜，纖塵不染，光潔瑩潤。隻是如今，他這一顆心，又該向誰剖白？
    “九千歲……”有人站在門口喚他，聲音仿佛隔了萬水千山飄搖而來，叫人忍不住心酸。很久沒有人這樣稱呼他了，魏忠賢緩緩回身，看見門外老友那張風塵仆仆的臉，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徐應元抬腿跨進屋，輕聲道，“廠公近來可安好？”
    魏忠賢苦笑，“如何能好？惶惶不可終日，好生煎熬！不過見你來了一顆心倒也落了實處，是死是活，總該有個說法了。”
    徐應元悲從中來，悄聲寬慰，“並非沒有餘地，隻是讓我帶你回京。”
    魏忠賢表情凝滯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怎……怎麼可能！？”
    徐應元長長地歎了口氣。
    “此事我本不該知道。可既然知道了，便要細細說與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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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應元走後，魏忠賢一個人如同朽木般枯坐在矮幾上。
    他目光呆滯，麵容憔悴，整個人仿佛失了心竅，丟了魂魄。
    “皇後落胎是先帝授意楊平所為，與夫人並無關係。”
    “天啟爺用親生骨肉的性命救了大明朝……也救了你嗬。”
    “想想這些年你做過的事兒。廠公，你對不起先帝。”
    兩行濁淚順頰而落，魏忠賢哽咽不能言語，“校……校哥兒……”
    忽地就想起那年皇太孫去勖勤宮探望五弟，指著他笑嘻嘻地說，“由檢，我和你說，這是進忠，李進忠，這世上，與我最親的人呀，隻有你和他！”兩個少年哈哈笑做一團，他拘謹地鵠立著，不知為何覺得臉上有些發燙。
    魏忠賢似乎打定了主意，他起身合上了房門，輕輕掩住了門外最後一絲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