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後不是心竅玲瓏的人，卻是最能明白夫君的意思。昨夜父親絮絮叨叨地對她說了一大通，聽進也罷聽不進也罷，她都不能掛心。眼下她最擔心的便是父親，這個貪慕虛榮的老人被財祿迷了眼，再不肯清醒半分。
    現在最不能沾的人就是魏忠賢嗬！這個人盡皆知的道理，為何父親就不明白？
    心裏有了事，做什麼也無法靜心，匙裏那一勺清湯在唇邊停了半晌也沒有咽下。
    “怎麼了？”皇帝望過來，眼裏有關切的意味，“晚膳不合口味？”
    皇後身子微微一顫，忙搖了搖頭夾了幾箸青筍道，“這幾樣小菜都是陛下王府裏就愛吃的，臣妾也歡喜得緊……”
    “你不必什麼都順著朕。”皇帝笑笑說，“朕看你這幾日神情鬱鬱身子也不大爽利，還是補補的好。”他探身攪了攪玉缽中的清湯，皺了皺眉頭道，“是清淡了點……”
    “徐應元，你說燉點什麼湯好？”
    侍立一旁的大太監彎腰笑著上前，躬著身子道，“回萬歲的話，奴婢是個見識粗鄙的，但聽宮裏的管家婆說過，神色不鬱是心氣不暢導致，人參、白術、白茯苓、當歸、川芎、白芍藥、熟地黃、甘草各兩錢，一碗人參八珍湯最是妙，養顏又怡容。另外再配上一盅紅棗燉雞湯，鮮香味美，氣血雙補，保管娘娘歡喜，又表了陛下一番體恤之意。”
    “好個奴才，謅得一套一套的。”皇帝笑罵道，“別貧了，讓禦膳房拿主意吧。”
    “奴婢領旨。”徐應元笑嘻嘻地作了個揖，“奴婢告退。”
    這一番插科打諢，攪得周後更是心緒不寧。她咬著唇，努力不讓自己的情緒外露，皇帝卻依然十分關切，“怎麼了？”他放下筷子，“有什麼心事？”
    皇後跟著他也默默放下筷子，她低頭默了一會，終於鼓足勇氣開口，“陛下……”她隻覺得每一個字說得都是如此地艱難，“臣妾近日總是問心難安，陛下您是知道的，什麼都瞞不過您……”周後越說聲音越小，她看見皇帝表情平靜但是很專心在聽她傾訴，便更覺得羞愧難當，“臣妾很擔心父親……他……倘若，如果有一天他……請您……請您饒恕他……”
    “不行。”皇帝答得斬釘截鐵，“他既為皇親，更應約束自己。”
    他微微抬起眼，墨玉般的瞳仁中泛起幾許倦意，“你日裏當多多勸誡他。朕執掌天下，不可能為誰費了國法。”
    周後眼底似有微瀾，隻覺心頭百味雜陣都化作了柔腸百轉。年少結發，是他親手掀開了她的青春。她循著他的身影亦步亦趨，卻始終不敢靠近。他便是她的天，縱使他的眉梢眼角並無些許對她的情意。一直以來，她心底有種莫名的恐懼，看他身登九五，執掌乾坤，博袖一揮便可翻雲覆雨，而她……她覺得自己在他生命中的軌跡似乎該終止了，然而，一紙天恩，他親封她為他的皇後。他要她母儀天下，他要她做他的妻，與他共享榮華。她甚至覺得自己其實懂他，這個十七歲便挑起天下的男人，最渴望的，還是一個家。
    周後眼眶一熱，險些掉下淚來。如今的她見他整日憂心國事沒有半點良策不說，還要給他徒添這些煩惱！她愈發覺得她對不起他，也配不起他！
    皇帝見周後怔怔地盯著眼前那一缽清湯，眼角隱隱有淚光閃爍，瘦削的身影顯得愈發蕭索，好似秋風中的荻花一朵，飄飄搖搖，楚楚難禁。
    心中不由一緊，抬起手臂擁她入懷。他知道自己在這方麵是笨拙的，他不知如何安慰自己的妻子，兩人默默地靠在一起，不說話，有點壓抑，有點悲傷。他想起有那麼一個女孩子，輕輕巧巧，清清爽爽，話不多，喜歡笑，眉毛彎彎的，很像樹梢上的柳葉，微微一挑，滿目春風。其實她的模樣已經記不太清，上一次見麵，好像是在一百年以前。
    他輕輕吻去了皇後腮邊的淚痕，在她耳畔發出低不可聞的歎息。
    “別哭了，嗯？”
    “朕今晚留下來陪陪你罷。”
    宮人們漸次而出，皇帝將皇後打橫抱起，緩緩走入紗幔深處。簾幕在夜風的吹拂下揚得很高，偶爾可以瞥見內寢若隱若現的燭光，隻在一瞬，便遁去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