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君家客  第48章 不謝東君意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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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天啟元年的事了。
    那時的皇帝還不是皇帝,隻是個不受重視,遭人冷落的五皇子。哥哥登基後,勖勤宮裏便徹徹底底隻剩下他一個人了。
    日子不緊不慢地過著,寂寞,卻也閑適。直到某一天,哥哥帶著一位日講官突然駕臨。四十多歲的年紀,留著絡腮胡,滿臉的堅毅與不屈,他看著五皇子,突然就彎下腰來衝他笑,“殿下,微臣孫承宗,您的講師。”哥哥拍著他的肩膀介紹道,“孫先生,大英雄。五弟,你要跟著老師好好學本事。”
    往後的日子裏,先生每天都會來勖勤宮給五皇子講課。先生給他講四書五經,講修身正心,也給他講自己年輕的時候與戍將老卒周行邊壘,貰酒高歌的故事。年幼的五皇子聽得如癡如醉,小小的心中塞滿了對英雄的憧憬與幻想,那時候,得知外麵世界的唯一渠道,就是這位大胡子先生。然而,來年孫承宗便被派往駐守山海關,五皇子自此便再也沒見過他。時不時從旁人口中探聽到他的消息,全是他痛揍滿洲韃子的英勇事跡,在人們的交口頌揚中,大胡子先生便也自然而然地成了五皇子的向往。不想時隔七年之後,竟是在此情此景下重逢,兩人心中都是感慨萬千。
    “先生請起。”皇帝笑起來仍帶著些許孩子氣,一如當年勖勤宮裏抱膝托腮的五皇子,那麼和煦,那麼安靜。
    “先生這些年過得可還好?”皇帝示意孫承宗坐下,沒等他回答自己卻又苦笑著喃喃道,“人生如夢嗬……”
    自被閹黨攻訐賦閑在家已有數年,這些年不問政事一心想做個了無牽掛的人,然而,朝廷的風風雨雨每天都能刮進他這破舊的宅邸。遼事日頹,內政荒唐,黨派傾軋,他是大明的人,眼沒瞎耳沒聾,可他也隻能這樣看著,原以為早已麻木的心居然還會糾著恨著,是壯心不已還是庸人自擾,時間一長,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陛下掛念。”一開口便覺苦澀難當,“臣……實在不知從何說起……”
    “朕省得。”皇帝彎了彎眉,“舊事我們不提。”
    “舊事……”孫承宗眼裏漫上不知是悲是喜的淚,好像那麼多年戎馬倥傯的日子忽地又浮現在眼前。戰鼓聲擂響震破天,無數火炮在耳邊炸開,越過深坑溝壑,刺穿鎧甲戰袍,最終連人帶馬跌進塵埃。
    那便是永久,那便是永生。
    “先生不必傷懷。”皇帝輕聲安慰,“隻要我們還活著,我們就能改變。”
    改變……孫承宗猛然抬頭,灰敗的目光中透出幾縷熱烈的光來,“陛下……”
    “朕知道。”皇帝說,“奸佞當道,正氣不伸,外有建奴,內有反民,現在的大明朝被架在火上烤,什麼爛泥都和在一起,隻等水一沸便要炸開……朕都知道。”
    皇帝語氣平常,王承恩卻在一邊聽得心驚肉跳,幾乎要站不住腳。他瞥了瞥孫承宗,隻見大胡子都忍不住微微變了臉色。
    “先生,朕也不是瞎子聾子。”皇帝默了一下,“所以,我們必須要改變。”
    “朕從父兄手中接過皇位,每日兢兢業業如履薄冰,唯恐有負祖宗托付,隻願天下清明。可事實豈如人願?可朕沒有立場也沒有理由去退縮,一絲畏懼也不能有,朕必須竭盡所能使國家擺脫困境,朕需要抓緊賢臣的手。”皇帝看著孫承宗,看著他顫抖著起身複又跪倒在他腳邊,唇邊終於有了釋懷的笑,那一句藏在微笑裏的話聽起來有點像歎息,皇帝說,“先生,朕需要你。”
    孫承宗低頭去接那份沉甸甸的聖旨,眼中不覺又湧出了淚。三十多年的戎馬生涯,刀光劍影的日子呼啦一下便馳騁而過。有血有淚有汗,卻始終無怨無悔無恨。他這才知道自己原來什麼都不怕,怕隻怕無法為他的大明獻出自己蜉蝣般渺小卻又執著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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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奎原本想為女兒辦一個風風光光,熱熱鬧鬧的生辰,可是周後不允。她心裏知道,他是不會喜歡這樣奢華鋪張的慶典的。周奎不懂女兒更不懂皇帝,他不懂帝王夫婦間那些永遠無法明言的無奈與隱忍,甚至能將棱角銳利的岩石打磨得光滑圓潤。
    皇帝這天來的很晚,周府上上下下一直苦苦捱到天黑也不見有人來通傳。既是天子,總不是能如此輕易便見到的吧?這樣想著,便也沒有人敢再抱怨了。
    沒有鑾駕,沒有侍從,皇帝一身淡色素袍,踩著一路鋪過來的紅毯走進周府。人們有些發懵,若不是少年身旁跟著那個讓人不寒而栗的司禮監,或許真的很難相信眼前這個笑意盈盈的年輕人便是大明朝至高無上的主人吧。
    排開跪迎的眾人,皇帝走過去扶起皇後,口中迭聲道,“朕來遲了,該罰,該罰!”
    皇帝既是和顏悅色,府上的氣氛一下子就活躍了起來,帝後相攜入內,眾人跟在後麵也歡天喜地進去了。這一晚他給足了周家麵子,周奎樂滋滋地想,自己失意了大半輩子,今天終於鹹魚翻身,多年來光宗耀祖的夙願總算得以實現,真是快慰啊!他越想越覺得自己養了個好女兒,越想越覺得魏忠賢簡直是他周家的大福神!現在人家有難,自己總不能見死不救吧?若能拉他上岸,說不定以後周家的福利財氣更會滾滾而來呢?周奎打定主意對得起魏忠賢下午送來的十大箱金銀,隻待尋得時機,便要和女兒細說。
    皇帝用完晚膳,逗留了一會兒便要起駕,他特意允準皇後在家休息一夜次日在回宮。王承恩心有疑惑卻又不敢多問,皇帝隻是淡淡道,“她父親一定還有許多話要對女兒說。”
    迎接的車駕早已在外恭候,隻待皇帝發令,一行人便浩浩蕩蕩,往紫禁城中駛去。
    皇帝坐在車中,思緒同簾外變換的燈光一起忽明忽滅,靜山鞭一響,百姓們紛紛閉門關窗,侍衛們早已得令肅清街道。一時間,偌大的街道上隻聽得見車輪軲轆的嘎吱聲與馬蹄的踢踏聲。
    聖天子龍馭深宮,普通人終生難得一見。森嚴的戒備,緊閉的門窗,千百年來的封建禮教……這一切,將本應相依相存的水與舟生生隔開成兩個世界。他看不見他的子民,他們也無法看見他。明明這麼近,卻又那麼遠。
    他無端地懷念起自己那個無憂而逍遙的信王時代。一襲輕衣,一折紙扇,自由地穿梭在北京城的街頭巷尾,悠閑得好似神仙。明明隻是月餘以前的事,現在回憶起來竟是無法觸及的遙遠。
    皇帝眉梢揚起一絲凜然。
    九重宮禁鎖不住他,鎖不住少年天子那一顆勃勃雄心。總有一天他會親手打破那層枷鎖,掃除一切阻擋他的障礙,他要按自己的方式治理他的大明,他的天下。
    少年緩緩闔上眸,任憑車窗外的掠影拂過他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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