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後這難得的溫存很快便被內侍匆匆的腳步聲打斷了。
    “陛下……”大太監一進來便看見帝後相擁，嚇得腿一軟，整個人都癱跪了下去，“啟……啟稟陛……陛下……錦……錦衣衛指揮使……王……王大人求……求見……”
    殿內靜了良久，沒有聲音。皇帝輕輕抬了抬手臂，終於還是放開了麵紅耳赤的皇後。他衝她眨了眨眼，唇邊漾出無可奈何的笑，“你看，朕是片刻也歇不得的。”
    周後赧然一笑，秀眉彎彎，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將皇帝的衣領仔細撚齊了，望了他一眼便又垂下眼睫，輕輕地說，“陛下是大明的依靠，大明需要您。”
    皇帝握了握她的手，“你說得對。”
    宮女們撩開珠簾，漸次排開一列彎腰恭送皇帝，他站在簾邊，回身又望了她一眼，“那朕走了。”
    珠簾垂落，滿眼淩亂。最後一瞥，他看見她在簾幕後麵恭順地矮身下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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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後宮，皇帝又恢複到平日裏威嚴冷漠的模樣。太監忐忑地一路跟到乾清宮，待到皇帝進了暖閣才鬆下一口氣。
    殿內等候多時的新任錦衣衛指揮使王之喜很快便受到了傳召，一五一十地向皇帝彙報起他得來的消息。
    “陛下聖斷，那魏老賊自客氏死後就一直閉門不出，可就前兩天開始往國丈家跑得特別勤。卑職守在魏府門口一步也沒敢離開，今晨看見魏閹乘了轎子，後麵家仆抬了大大小小十多個大箱子往周府方向去了，臣不敢耽擱，馬不停蹄趕回來稟告聖上……”
    皇帝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做得不錯。”
    王之喜口稱惶恐，偷偷覷著皇帝的臉色，似有未盡之言卻又哽在喉頭。皇帝看在眼裏便淡淡道，“有話就說。”
    “是是……是……陛下……”王之喜磕了三個響頭，小心翼翼道，“魏閹走後不久，臣看見……看見十來個家丁抬著一口棺木偷偷摸摸地從後門溜了出來……臣大膽揣測……該是客氏不會錯。”
    皇帝目光一冷，“當真？”
    王之喜一驚，忙低頭應道，“臣斷不敢信口雌黃，定是瞧明白了的……”
    “來人。”皇帝立馬抬手，“傳王承恩。”
    “陛下！”王之喜臉色“唰”地慘白，“臣……臣絕無誹謗王公公之意！臣……臣確是親眼所見，臣願用向上人頭擔保，臣方才所言若有半點不實臣……！”
    “緊張什麼。”皇帝輕輕一哂，“朕喚他另有別事，與你並無幹係，你先退下吧。”
    王之喜哆哆嗦嗦地叩了頭，出了暖閣才發現自己早已汗濕重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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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承恩心裏有些忐忑。隻因為剛才進殿時皇上看他的眼神，從沒有過的銳利與冷漠，讓他渾身發怵。他預感會有什麼不好的事發生，然而皇帝開口時，神色又變得與往常一般隨和淡然。
    “去準備兩套便服，朕要出宮。”
    “出……出宮？”王承恩一愣，“陛下想去哪兒？”
    “跟去就知道了。”
    王承恩沒敢再追問下去，可身為皇帝的貼身太監，他又不能不多操份心。王承恩利索地從內寢取出了皇帝昔日在王府常穿的素袍，一麵伺候他更衣一麵小心地征詢道，“萬歲出宮不是小事兒，還是派些錦衣衛跟著吧？”
    “不必了。”皇帝的口氣沒有回寰的餘地，“你也快些換上衣服，莫要耽擱。”
    王承恩隻好住了口，默默在心底歎息。
    主仆兩人走出紫禁皇城已是傍晚時分，王承恩跟在皇帝身後七拐八彎地走了很多路，最後在一間破落的府邸前停下了腳步。他正驚異於皇帝何時知道這樣破敗的小巷，卻見皇帝已然上前叩門，自己也忙不迭跟上。
    過了好一會兒，終於有個小僮過來應門，他探出半個腦袋，警惕地問，“你們是誰？”
    皇帝微微笑，卻也不回答，隻是開口問，“你家老爺在麼？”
    小僮下意識地轉過頭往屋裏望了望，馬上道，“不在！”
    當著皇上的麵撒謊！王承恩眉毛一豎就要發作，卻聽得皇帝依舊好脾氣地說，“那便讓我進去看看罷。”他頓了頓，“就當是故地重遊。”
    小僮愣了一下，卻還是不由自主地讓開了路，王承恩忙上前擋住他彎腰躬請皇帝入內。這屋子久年失修也無人打掃，到處是積水塵埃，破落不堪。王承恩忍不住在心底抱怨，聖天子萬金之軀何等的身份，怎能屈尊至此？一邊的少年卻似渾然不顧，徑自走進正廳，素淨的袍子帶起纖塵一陣，看得王承恩瞬間有些恍惚。他連忙跟了上去，隻見皇帝正在內堂中央望著牆上的一幅字兀自出神，王承恩亦抬頭望過去，蒼勁有力的大字飄逸激昂，看著看著便讓人生出豪情萬丈。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待重頭，收拾舊河山，朝天闕。”年輕的皇帝不知不覺就念出了聲，王承恩聽著聽著竟覺得心頭說不出來的堵，再看皇帝，不知何時紅了眼眶。
    以前讀這首詞隻是感到憤懣與激揚，而如今，他自己也正麵臨著這樣一個滿目瘡痍，內憂外患的國家，再讀《滿江紅》，心底湧上來的，正是深深的錐心與淒涼！
    身後傳來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迎麵走過來一位年過半百的老者。他長髯及胸，高鼻深目，一副可親麵容。隻是眉間籠著愁霧，瞧著倒讓人覺著有些鬱鬱了。
    “這位公子……？”他猶豫著開口，少年卻轉過身來衝他一笑。
    “先生。”他點著自己，目光炯炯，含著瑩亮的笑意，“您不記得我了？”
    老者怔了半晌，突然雙膝一顫，兩行淚就流了下來。多少年縱橫沙場，縱使敵軍兵臨城下也不曾有過絲毫慌亂，可此時此刻，他卻是真正手足無措了。
    “皇……皇上！”
    少年微微頷首便又轉過臉專心去看那闕《滿江紅》，空氣裏靜了許久，他聽見天子一字一句，極為清晰堅定地對自己道，“先生，有朕在，定不教你空懷報國之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