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後帶來了很多補品。
    田妃出來的時候，看見她正和侍女們張羅著將大包小包往桌上放。金盤銀盞盛的都是名貴的物什，鹿茸，人參，靈芝……承乾宮內很快便飄起一股淡淡的藥香。
    “姐姐，這是做什麼？”田妃哭笑不得，“您是要在我這兒開藥鋪呀？”
    正忙活的周後抬起頭，目光在觸到田妃後溫婉又頗為欣慰地笑了，“妹妹侍駕功不可沒，我心裏高興得緊……這些東西妹妹先用著，還有什麼需要的要及時開口和我說，知道麼？”
    “姐姐……”田妃垂了頭，突然為覺得又羞又愧，“你不必這樣，皇上隻是累了找個地方歇歇腳，你……別對我抱太大希望。”
    周後靜靜地看著田妃，隨後複又綻開笑容，“傻妹妹，說的什麼話。”她牽起田妃的手，“皇上肯來，就是天大的喜事。日子還長呢……”周後輕不可聞地歎了一聲，“皇上前朝政務繁苛，我們能幫上什麼呢……妹妹，我是衷心盼著，不管是誰，給萬歲誕個麟兒吧……”周後自顧自地說著，聲音也渺茫起來，“他一定想了很久了……陛下他盼著能有個孩子。”
    “孩子……”田妃低聲喃喃道，心底忽然湧上一股莫名的情緒。那麼多溫暖潮濕的夢境中，他的笑容像隆冬和煦的太陽，蒙著淡淡的霧氣，拚命想要靠近，卻始終無法看清。
    “姐姐。”田妃悵悵然開口，“他的心不在這裏……他的心，隻怕早就跌進江南那一汪靜水中了。”
    周後聞言，臉色也是微微一滯。
    “到現在方才了解姐姐平日心裏所受的苦楚。”田妃癡癡地笑了，“你替他瞞了這麼久，是怕我和袁姐姐知道了也要傷心。可若早知如此，早知如此……”田妃的眼裏一點一點盈出淚花來，“早知如此，我便揮了慧劍，斷了這份念想……怎麼也好過現在，憋在肚子裏傷心，不能說也不能想，可又怎能不想！”
    周後低了眉，抿緊的唇不發一言。她素淨的麵上此時籠了一層淡淡的淒楚，那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的涼薄。她不敢抬頭去看田妃的淚容，她知道這個嬌憨任性的小姑娘不同於她，可以將這些委屈生生吞下。她心裏隻想著他，他眼裏便也應隻有她一人。若違了這份心願，那些悶氣，叫她怎生咽下？
    可惱的是自己，當初該料到會是這樣的結局，為何還要將田袁二人拉入侯門，陪她一起去嚐這辛酸苦辣？袁妃嘴上雖然從不說起，心底可曾也怪過她誤了自己的青春年華？
    周後愈發愧疚惱恨起來。她拉著田妃的手想安慰，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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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打上回分開，秀英已經很久沒有來看自己了。
    沅沅抱著一疊浣洗得潔淨如新的袍服，穿過層層殿闕往四執庫的方向去。那裏的管事姑姑很是喜歡她，每次送衣服過去，姑姑總忍不住誇她兩句。
    “沅沅手腳就是麻利。”姑姑讚許地驗過袍服，“皇爺愛幹淨，也就你每次洗得這麼用心，乾清宮的管家婆和我說了好幾次了，是該賞點什麼。”
    沅沅赧然地笑了。
    她喜歡這份工作。她喜歡在秋日的午後，一個人坐在浣衣局空蕩的院子裏，不厭其煩地洗著一件又一件花紋繁複的龍袍。他愛幹淨，愛樸素；他愛自己的親人，愛自己的國家；他愛世間所有美好的事物，愛簡單又平凡的生活……她愛他，便也愛上了他所愛的一切一切。她從天啟七年愛到了崇禎十七年，又從崇禎十七年愛到了天啟七年，前世今生，仿佛一場永無止境的輪回。
    低頭輕嗅，袍子上似乎還留有他熟悉的氣息，她滿足地抿嘴笑。
    至少還和他生活在同一片藍天下，至少還和他砍同樣的日升月落，至少還和他呼吸者同樣的新鮮空氣……正是這麼多的至少，撐著她一直苦苦堅持。同伴的排擠，公公的折辱，還有家產便飯一般的鞭子……她從不知道，自己在這樣的環境中也能活的快樂怡然。
    “今天換個輕鬆點的差事吧。”姑姑樂嗬嗬地碰過一疊羅衣，“把田娘娘這幾件洗淨就行了。”
    沅沅木然接過，無盡的酸澀湧上心頭，“田……田娘娘？”
    “可不是。”姑姑道，“田娘娘現在可是冠寵後宮啊。皇爺登基以來一直不近女色，可這些日子以來就跟著了魔似的天天往田娘娘那兒鑽。不過也不奇怪，皇爺正值青春，開竅啦。”姑姑掩唇輕笑，“聽說田娘娘琴棋書畫無一不絕，尤其那江南小曲兒唱的，嘖嘖……叫人酥了半邊兒！”
    姑姑越說越起勁，可沅沅一句也聽不清了。渾渾噩噩走出屋子，隻覺天很高雲很淡，眼睛很酸。
    什麼叫近在咫尺，什麼叫遠在天涯。
    可能下一個轉角就會遇見他，也可能這一生一世，她都不會再有機會與他重逢。
    沅沅仰起臉，努力不讓眼淚流下來。
    “小七。”待到浣衣局門口，她聽見有人喚她。
    側過身，臉上不由努力綻出笑，“秀英。”沅沅走近，伸出那雙整日在冰水中浸泡得又紅又腫的手握住田妃，“你有好些日子沒來看我了。”
    “這幾日……這幾日我有差事。”田妃微微低了頭，“這不是來了麼。”
    “來了就多呆會兒吧。”沅沅有些黯然，“陪我說說話。”
    田妃咬著唇，看沅沅一臉落寞的樣子，原先妒惱的情緒中又夾了幾絲同情與辛酸。她反握住她的手，“你過得不好。”
    沅沅搖了搖頭，卻是始終不說話。
    “你總喜歡這麼藏著掖著！總喜歡什麼都自己咽！”田妃惱她，“我真不明白你！”
    沅沅微笑了，“在宮裏當差……哪能那麼順當呢……”
    “小七。”田妃叮囑沅沅的眸，“我送你出宮吧。”
    “我是說真的。與其在這裏受苦，不如現在就出宮找個好人家嫁了！”
    沅沅緩慢而又堅定地搖了搖頭。
    “我哪裏都不去，我就留在這裏。”
    “為什麼！”
    沅沅低頭去看自己的腳尖，低低地說，“在這裏我覺得，很幸福。”
    “別傻了！”田妃一把甩開沅沅的手，“幸福？這墳墓一樣的紫禁城裏能有什麼幸福！宮裏女人的幸福隻有皇上能給，可就算得到寵幸了又如何？他不愛任何人也不會愛任何人，他隻愛他的國家他的天下！”田妃掉下淚來，“一入宮門深似海，隻怕這海，夜深不過紫禁城！”
    “我知道……我知道……”沅沅也紅了眼眶，“我哪裏會有那些念想？隻是想到和他一樣生活在這皇城中看一樣的風景，我就已經滿足了……”想到前途叵測命運多舛，她也不禁
    兩眼熱辣辣的了。
    不肯走麼……竟是……分不開的？田妃心中百轉千回，卻始終不甘心。萬般矛盾，到底做了決定。斷不能讓他們見麵，絕不能！同是癡情女子，情到深處便再也顧不得其他。她知道小七是真心待她，心中惶愧卻無半點後悔。她無法拂去皇上在她心間投下的影子，他墨色的瞳仁，他柔軟的嘴唇，他溫暖的手掌……她沒有理由將自己的幸福拱手讓與別人，便隻有在心底對沅沅輕輕道一聲，“對不起。”
    “我……我改日再來看你。”田妃欲逃，竟不敢再與沅沅對視。
    “你還不曾告訴我你在哪裏當值呢？”
    田妃轉過身，努力掩飾著心底的慌張，“我……我在禦前……”
    沅沅愣住了。
    “我……先走了……”田妃提步就要離開卻再次被沅沅叫住。
    “秀英。”她輕輕地問，“你……還會再來跟我學揚州小調麼？”
    田妃的淚一下子又湧了出來。她背對著沅沅，狠狠地搖了搖頭，然後邁開了步子，飛快地跑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