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君家客 第34章 把手弄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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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檢俯身想要扶起王承恩,“終於回來了。快些起來。”
王承恩不肯,他低著頭抽噎道,“奴婢不敢,奴婢沒有臉回來見萬歲爺。”
朱由檢的心倏地收緊了,聲調也不由跟著上揚幾分,“起來回話,好好說!”
王承恩聞言,頭卻埋得更深了,他囁嚅了半晌,顫顫開口道,“那天一大早奴婢便去了賞遇樓,可……不僅沅沅姑娘,秦淮八豔中未出閣的其他四位姑娘也一起不見了!”
“不見了是什麼意思!”
“賞遇樓的媽媽說,夜裏來了幾個外地人,花了一大筆銀子強行把人帶走了……”王承恩頓了頓,“奴婢立馬趕到渡口,坐船沿江一路找尋,都沒有結果……奴婢辦砸了萬歲爺交待的差使,請萬歲爺賜罪!”說到這兒,王承恩已是惶恐不已,他矮著身子狠命地衝皇帝磕頭,淤青的前額砸在冰涼的磚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皇帝沒有出聲製止,王承恩便一直機械地重複著相同動作,待到腦袋磕得木了,思緒也跟著迷迷糊糊起來。
信王由檢打小就是個不愛說話的孩子。比起同齡皇子的活潑好動,他更愛一個人安靜地呆著。人都說這五皇子性格孤僻不合群,逢人便是一張沒有表情的木瓜臉,不愛說話也不愛笑。可隻有王承恩明白,他不說話,是因為他心裏頭難受。
侍奉五皇子十多年,王承恩看得懂他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生在天家,有很多話,說不出口也不能說出口。再難受的事,也隻有擱在心裏自己生受。可畢竟是一主一奴,無論再怎麼心疼,這一輩子,他都沒有置喙的權力。
“好了。”皇帝似乎終於回過神,“不怪你,你盡力了。”
“可是皇上,我……”
皇帝揮了揮衣袖,截住了王承恩的話頭,“此事,暫且擱置吧。”
時光就如指間瀉出的流水,轉眼已是天啟七年的九月。午後的紫禁城依舊寧靜而祥和,宮牆深處的老宮女卻覺得有些隱隱不安。
到底是哪兒不對勁呢?她咕噥半天卻又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撩起眼皮看著周圍的滿目荒蕪,她不禁自嘲地笑了笑。這冷宮連烏鴉都是不願落腳的,自個兒一人在這兒瞎琢磨啥呢!
正胡思亂想著,宮道盡處傳來乒乒乓乓的刀槍曳地聲。她一個哆嗦直起身子,出什麼事了?老宮女膽怯地躲在牆角悄悄探出頭,隱隱約約看見一襲鮮紅的司禮監錦袍。她愣了一楞,猛地回過神來。隻見新晉司禮監王承恩大步跨進宮門,數名錦衣衛在他身後分成兩列齊刷刷站定。
王公公?宮女有些疑惑。他不是新皇帝跟前的大紅人麼?不在司禮監喝茶納福,跑到這陰氣森森的冷宮來做什麼?
王承恩走上石階,彬彬有禮地叩響殿門,細著聲兒喚道,“奉聖夫人,奉聖夫人!”
片刻的沉默過後傳來女人淒厲又驚喜的哭喊,“魏哥兒!是你嗎!皇上終於知道不是我幹的了?他終於要放我出去了?魏哥兒!我好想你,我等你等得好苦啊!”
王承恩耐心地聽著客巴巴的瘋言瘋語,依舊彬彬有禮地開口,“奉聖夫人,奴婢不是九千歲,奴婢是王承恩。”
“王……王承恩?”殿內的女人仿佛費了極大的氣力才想起這個人,緊接著聲音也慌亂起來,“你……怎麼會是你?你,你來幹什麼?”
“奴婢奉旨來放您出去呀。”
有內監上前打開落鎖的宮門。
外邊的陽光刷地射進陰冷的內殿,客巴巴下意識地遮住眼。好半晌,她似乎終於適應了強烈的光線,猛地抬起頭。許是感受到了冷殿外的溫暖與生機,她的聲音又重新欣喜歡快起來,“皇上原諒我啦?我就知道!哈哈,他一定會放我出去的!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了!”
“那您快些出來,回去收拾收拾東西準備出宮吧。”
“什麼?”客巴巴微微一愣,不確定道,“出宮……什麼意思?”
“奴婢說您趕緊收拾好了準備離開紫禁城吧,以後都不用回來遭罪啦。”王承恩拖長腔,滿臉是笑,“萬歲爺特地給您挑了個好天氣,瞧這日頭,暖和著呢。”
“胡說!瞎扯!”客巴巴尖聲打斷他,臉色氣得煞白,“皇上怎麼可能趕我出宮!你這狗奴才睜開眼看清楚我是誰!我是奉聖夫人!是皇上的乳娘!是我一手把皇上帶大!你真是反了天了,居然敢假傳聖旨!”
“客印月。”王承恩的聲音驟然冷了下來,他斜睨著客巴巴,一字一頓道,“天啟爺已經殯天了,現在的萬歲爺崇禎,是當年的信王千歲!”
寥寥數語將客巴巴驚得身形一震,連連倒退好幾步,表情完全僵死。
“帶走吧。”王承恩冷哼一聲,也不再去看她的狼狽模樣,拂袖而去。
天色向晚,秋日寂寥的空中漂著幾抹悠悠浮雲,今天天不錯,連帶著人的心氣也舒暢起來。王承恩立在乾清宮外的丹陛上,遠遠看見那抹行色匆匆的身影,了然於胸地笑了。
“萬歲真神,他果然來了。”
王承恩斂了斂神色,恭恭敬敬地迎上前,口中稱道,“魏公千歲,什麼風把您老人家給吹來了?”
魏忠賢尷尬地停住腳步,連連擺手道,“承恩呐,以後逮著咱家可別千歲千歲的叫了,咱家真真受不起啊!”他有些心虛地望向王承恩身後的乾清宮,“萬歲爺在麼?”
“喲真不巧,萬歲爺今兒興致好,去西苑騎馬啦!”
魏忠賢怔了怔,“那……我就在這裏等吧。”
“別!”王承恩連忙躬身,“這些日子天寒,您還是進殿等吧!凍壞了身子皇上可要拿奴婢問罪哪!”
魏忠賢笑得格外苦澀,他無心再與王承恩客套,隻好拱手道,“那咱家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乾清宮換了主人,可它的樣子並沒有因此而變得不同。黃綢紗帳間,依舊處處彰顯著皇家無上的富貴與威嚴。話雖如此,躑躅其間,魏忠賢還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迫與異樣。
到底是哪裏和從前不一樣了呢?魏忠賢垂下了眼簾。哦,是了。是禦案。那一向空蕩的禦案何時堆起了如此高的案牘?那滿屋精巧別致的玩物器什何以在數日之間便遁於無形了無影蹤?他的校哥兒是那樣愛玩的一個人。他容不得乾清宮的嚴肅呆板,繼位沒多久就下令撤去殿內那些了無生趣的裝飾,換上了自己親手製作的木製機巧。左右侍奉的宮人沒有誰不驚羨讚歎的!皇帝有如此精湛的手藝,他不該是皇帝,他該是個舉世無雙的藝術家!
有那麼一瞬,魏忠賢以為自己花了眼。他仿佛看見禦案上堆滿了各地進供來的上好木料,自己身著雙袖朝天襴蟒錦衣,手持一塊沉香木笑嘻嘻道,“哥兒!您瞅瞅這個,奴婢特別督促浙江巡撫從漕運連夜趕送過來的。您看這料子,這手感,這氣兒!誰還能給您找到這麼好的東西?”
朱由校接過木料仔細端詳了,隨後展顏大笑,他一腳踹在魏忠賢屁股上,罵道,“好你個狗奴才,專挑我的癢處撓!”
魏忠賢哀哀地歎了口氣,那已經是六年前的光景了。再抬眼,禦案上赫然整齊疊放著一摞摞奏折,每一摞竟都有小山般高!魏忠賢心跳陡然加快,那些奏折裏都寫著什麼?皇帝是否都看過了?
他越想越亂,心底一股寒氣直往上躥。
自信王登基以來他一直吃不好睡不香,一顆心整日懸在半空不得安生。雖然表麵上告假窩在府中急流勇退,可東廠的密探們每天都會將新皇帝的一舉一動向他彙報。明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可為何心中的不安卻逾演愈烈?
月前那塊欽賜的免死鐵券更是讓他摸不著頭腦,全府上下都在為這新皇天大的恩寵歡呼雀躍,唯有他一人捧著聖旨在原地傻杵著。是福?是禍?該感激?還是該警惕?
越往深處想越覺得沒底,魏忠賢不禁冷汗涔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