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定風波 第4章 明月不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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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內監帶來消息,說是公主請了李自成,願去帝陵為父母守靈,在青山翠微之中了此餘生。公主語意決然,左右勸說不住,李自成便隻好由她去了。離宮那日,大行皇帝親指的駙馬周世顯在皇城門外等候公主,兩人雖然定下婚約,彼此卻是第一次見麵。公主淚容黯淡,卻無小女兒家的忸怩惶然,見了駙馬,也隻含淚淡然一笑,說道,“我決意與父皇母後一起,此生怕是無緣與你共度了。”駙馬也不說話,隻是默默牽過公主的手,兩人一馬,緩緩走在靈柩右側,緩緩走進那遼闊的,未知的遠處,最終,他們一起消失在夕陽的暮光之中。
昏昏噩噩又過了幾日,抑或許是更長一段時間,長到沅沅已分不清年月晨昏,亦不願去想她今天身在何處,明日又會去往哪裏。宮裏的歲月向來如此,枯燥,單調,無味,重複。可國變之後的皇城一直處於沒有秩序的混亂狀態,平日森嚴的禮法宮規竟都沒有了可以施展的地方,落寞的宮人們三三兩兩坐在冰涼的玉階上,誰也不說話,大家仍然沉浸在濃烈的亡國哀思之中。僅僅月餘前,坤儀公主還與三位皇子在這裏向帝後二人恭賀正旦節。太子殿下年紀最大,性格也最是溫順,穿著一身禮服,行止溫文爾雅,像極了皇帝年輕的時候。少年人的身形格外瘦削,似乎還撐不起那一身華服,皇帝看著太子的目光便有了愛憐與期望,他將太子喚到身邊,輕聲說道,“好孩子,快些長大罷。接過父皇這副重擔,挑起這無邊江山,你父皇……實在是累了。”太子點點頭,跪在父皇身前,萬分鄭重地叩拜。
對啊!我們還有太子殿下!不知誰驚呼一聲,引來數道驚詫惶然的目光。
沒錯!太子和二位殿下還活著,我大明還沒有亡!女孩兒們圍在一起輕輕啜泣著,她們委實想念那個溫暖和睦的帝王之家。可此刻的她們實在無能為力,隻能以這樣微弱的聲音,默默為命運多舛的少年們祈禱著,祝福著。
不多時,宮道盡處響起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近了,近了!女孩們像受驚的鳥兒一般,撩了裙裾“嘩”地四散跑開,沅沅亦是心頭突突一跳,快步躲進殿內,利索地下了門鑰,死死抵住門。
“沅沅,你在裏麵嗎?開門,開門!”驚天動地的擂門聲。
“休想!惡賊,滾遠點!”
劉宗敏不死心,繼續擂門,“沅沅,求你了!讓俺再看你一眼吧!俺明天就要去打仗了!”
“打死了才好!”
門外沉默了。良久,傳來他悶悶的聲音。
“這次可能真的是有去無回了。”
“俺想再看你一眼。就一眼!”
“你們和誰打?滿洲人?”沅沅有些不忍,卻又想知道外麵的情況,隻好放輕了語調。
“也差不多。吳三桂帶了二十多萬滿人打來了,這一仗,凶險!”
門“忽”地被拉開了。劉宗敏站立不穩,差點一個踉蹌栽進殿內。隻見沅沅鳳目睜圓,狠狠盯住劉宗敏,惡狠狠道,“吳三桂帶滿人來?什麼意思?”
劉宗敏盯著沅沅的臉看得癡了,一時也顧不上答話,過了大半晌才支支吾吾道,“嘛意思?他降清了唄!”
“放屁!”沅沅險些站立不穩,一個巴掌揮過去,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你放屁!”
“俺沒騙你,真的!他降清啦!他帶了十幾萬關寧鐵騎和二十萬清軍來打闖王啦!”
“閉嘴!”陳圓圓捂住耳朵,狠命地搖頭““不……這絕不可能……長伯不是那樣的人……他不會背叛大明……絕不會!”
劉宗敏急了,“你怎麼不相信俺!前方軍情,哪裏會有假!”
“他不會降清。”沅沅冷靜了下來。
劉宗敏又好氣又好笑,“為啥?”
沅沅瞪了劉宗敏一眼,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出來,“因為他是我丈夫!”
劉宗敏呆住了。
“你可以走了。”沅沅揚手朝外一指,“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說完,她轉身使出渾身氣力將那大門轟然關上,門外人仿佛癡傻了一般再無動靜,沅沅背抵著門滑坐在地,雙手捂住臉,卻埋不住指縫間不斷滴落的眼淚。
往後的日子裏,沅沅把自己一個人關在這間小屋子裏彈琴,仿佛外麵的一切皆與她再無幹係。這麼多年的風風雨雨早已淋透了她的心,她的歡喜,欣悅,悲苦,哀愁……她的一切一切都已交予了這座城池,他將她的命運拴在了這裏,她便再也掙不脫,也離不開了。那年她因誤食毒物害了一場大病,皇帝憐惜她,便派人擇了這間小屋供她養病,久而久之,她便也把這裏當作了自己的窩。皇帝生前喜愛古琴琵琶,得了空的時候便會來此聽她奏上一時半會,兩人探說樂理,共賞五音,一起度過了無盡恬靜歲月,此際想來,那竟是比一枕黃粱還要飄渺空茫的往事了。沅沅略試了幾個音,回憶便如潮水洶湧,她無力掩飾,也無須再掩飾了。
這柄焦尾琵琶是她及笄那年陛下賞賜的寶物,那日她告了個小假,與幾個姐妹尋了一處安靜角落行笄禮,回來時已是明星滿天,月上梢頭。皇帝坐在屋內正批著奏折,見了她微微笑了笑,拿著禦筆的手朝側點了下,說道,“看看,喜歡麼。”她惶恐,驚喜,卻又真真快樂著,這把琴已陪伴她走過了十七年美好又苦澀的年華,琴上的每一根弦都知道她的心思,它是她的知音,閨伴,心腹……也是愛人。那時的她,豆蔻芳華,少女情懷,帶著一份渺小而執著的愛戀,義無返顧地走進這煌煌深宮。彈指之間,竟已過去這麼多年。這屋裏的一花一草,一書一畫,莫不是當年她與皇帝一起親手布置的。如今物是人非,這舊景,叫她怎能不徒然憂傷?
沅沅抬手撫過那四根錚亮的琴弦,滿心黯然。正惆悵著,門外卻傳來驚惶失措的叫喊聲。
“沅沅姑娘,沅沅姑娘!不好啦!”
沅沅心下一驚,疾步而出,隻見門外立著個氣喘籲籲的小太監,她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清……清軍入關啦!吳賊帶著他們……都打到皇城根兒底下啦!”
手中的琵琶“咣”地一聲掉落在地,沅沅隻覺眼前一黑。
“吳……吳賊?”
“可不是那個吳賊!那個天殺的吳三桂啊!”
沅沅扶住門框,孱弱的身子在風中顫抖得厲害。她開不了口,她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姑娘別愣著了!還不快跑!辮子兵個個都是殺人如麻啊!”小太監急得直跺腳。
沅沅失魂落魄地撿起琵琶,一個疾轉身,朝著城門的方向急急地奔了去。
“姑娘,回來啊!你往承天門去幹嘛啊!吳賊和辮子兵都在那兒哪!”
沅沅跑得愈發急了,小太監的追喊聲越來越模糊。她的心裏隻有一個聲音在一遍又一遍地震顫著,“我要親眼看看,我要親口問問他,問問他為什麼!”
難道不是他吳三桂當日在皇帝麵前一字一句地發下誓願,凱旋班師之日,便是他八抬大轎迎娶她之時?難道不是他吳三桂當著滿朝文武的麵噬血立誓,說效忠陛下,守衛大明,至死方休?那日棋盤街送別,她趁著夜色偷偷溜出皇宮,難道不是他吳三桂執起她的手,對她許下一生一世的諾言,說白首同倦,今生無悔?那夜月色潑地如水,滿天星光皆在他的眼中,她至今無法忘卻他熾熱的話語與誠摯的表情。
難道他隻是一個沽名釣譽,騙取感情的卑劣小人嗎?
昔日繁華的宮殿一片狼籍,沅沅跨過那滿目的荒涼,每一步都似走在刀尖。她仿佛聽見了近在咫尺的馬嘶聲,呼嚎聲……承天門的宮牆堆滿了守軍的屍體,她強忍著惡心攀上城牆,凜冽的寒風灌滿她的長裙,她眼前,是怎樣的一幅景象!
承天門下,紫禁城前,黑壓壓的全是八旗兵!刀鋒林立,旌旗翻滾。那些如虎如狼的滿洲靼子真的入關了!
沅沅的出現引起了不小的騷動。長年生活在關外的八旗子弟幾時見過中原這等絕色佳人?但見她膚如凝脂,雲髻鬆挽,鳳目低垂,似乎在急切地尋找著什麼。每個人的心裏都沸騰開了,正當他們蠢蠢欲動時,卻見一人從後麵策馬而出。
他一身黑甲,英氣逼人,眉宇間流露出掩飾不住的悲愴與驚喜。他默默立於千軍萬馬前,抬頭仰望城牆上那個他牽掛一生的女子,哽咽著喚了聲,“沅沅!”
她發現了他,那一雙剪水秋瞳也深深望了過來。
這一刻,吳三桂覺得世界上的人全都死絕了,這浩瀚天地見隻剩下他們兩。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沅沅望著城下的那個黑衣男人,一顆心痛得發木。那年田皇親府上初見,兩人皆是年少懵懂,青春正俏,一切都是恰到好處,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怎能料到,有朝一日竟會在這般景況下再次相見?
“你降清了麼?”沅沅心裏早已打定主意,若是他否認,她一定會耐心聽他解釋。
吳三桂怔了。身後的八旗軍又騷動起來,無數道嘲諷,戲謔的目光狠狠射向他。長風獵獵,戰袍翻飛,吳三桂的身影顯得如此寂寥而悲涼。
他終於勇敢地抬起頭,深深望進沅沅的眸。
“是的。我降了。”
沅沅腳下一軟,隻覺沒頂的憤怒與悲哀幾乎將她整個埋葬,她咬著牙問他,“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
他聽見她在笑。他從沒聽過她如此徹底歡愉的笑聲,像金鈴一般動聽悅耳,像三月春光裏最甜美的清風,像他為她丟魂失魄那日,她背過身嬌俏純真的赧然。天地希聲,時光凝滯。
吳三桂看見他的女人搖搖晃晃地攀上承天門高高的箭樓,無邊的恐懼幾乎要將他吞噬。他像發了瘋似的地朝她嘶吼著,“沅沅!你要幹什麼!你到底要幹什麼啊!”
沅沅抱緊琵琶,神態高貴而從容,狂亂的風將她的襦裙翻成一朵嬌豔明媚的春花,她朝吳三桂盈盈一笑,顯出少女般的風情萬種。
“我要替我丈夫殉國。”
來不及有任何的反應與思考,吳三桂最後看見她盈盈水眸中那一點決絕釋然的清光。那一抹輕靈的身影,恍若嚴冬之後急切歸家飛燕,從箭樓上翩然而下,那般堅定,從容,無望。
縱身而下的那一瞬,她又看見她愛戀一生的信王殿下。
他目光炯炯地看著她,笑得爽朗,“帶我去江南,我想聽你唱《牡丹亭》!”
整個世界都被她幸福的笑容淹沒了。這並非夢境。流年倒退,天地輪回。
“沅沅,我是為了你,為了你啊!”吳三桂撕心裂肺的哭吼如杜鵑啼血,可惜,她再也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