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定風波  第5章 一臥十七春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8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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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夢悠悠,身似百年。沅沅想她此生終究是淒涼的。她們秦淮河這一班的出身,最害怕的便是孤老終死,無人相問。她們年輕時曆盡了繁華消歇,老來就合該落得這般下場。她雖早早離了娼家,惶然希冀之念卻無日不懸芳心,或許這本是不應有的奢望,可她卻也像天下所有女子那般真真期盼著,盼著能有一人執起她手,攜她一同曆盡千百磨難,共渡塵寰滄桑。她曾以為自己是幸運的,她真的遇上了這樣一個人,她決心將自己最珍貴的青春年華交付於那鮮衣怒馬的少年兒郎,卻無論如何不願相信這竟是一場可笑的執迷。她情願這場夢永遠沒有盡頭,夢裏江南依然三月飄雨,吐息飄香,不若這醜惡凡世,麵貌可怖,滿目瘡痍。
    沅沅醒來的時候是晌午。骨頭連著筋的酸痛,一陣一陣翻湧上來。她奇怪自己為何竟還有知覺,難道這陰曹地府也似那苦難人間?迷迷糊糊地睜眼瞧了,碧色紗帳輕輕籠著,鼻息間是安神香淡淡的味道,她掙紮著想坐起身來,渾身卻無一處使得上力氣。沅沅這一番微動驚醒了榻邊淺眠的女子,手中的紈扇“啪”地一聲從裙上滑落,她的聲音又驚又喜。
    “小七!?”
    沅沅覺得這女子的音容她應是極為熟悉的,可這一時半霎卻又的的確確想不起來她是誰,在哪裏見過了。
    “唔……”腦袋昏昏沉沉,隻能發出這樣模糊的聲音。
    “醒了……終於醒了……”女子水眸明媚,明明在笑,眼角卻湧出淚來,“醒了便好,醒了便好!這幾日姐姐做什麼都沒有心思,生怕你睜開眼不見有人陪在身邊,心裏頭難受……”她說著說著,聲音低了下去,帶了點哽咽道,“再給姐姐一些時間,定要早將你送離這苦海!”
    小七……姐姐……?
    沅沅腦中仿若有道霹靂轟隆一聲炸開!當年她在“秦淮八豔”之中排行第七,而小七正是隻有姐們們才會喚的閨名!後來她去了京師,便從此失了姐妹們的消息,一別十餘年,難道今日得以重逢了?眼前這女子,頰上兩顆淺淺的酒窩,可不是最疼她的三姐顧媚生!
    “顧姐姐!”沅沅掩麵而泣,千頭萬緒理不明白,竟不知該說些什麼了。
    “我是在哪裏……姐姐又為何會在這?我……我頭痛欲裂,記不清了……”
    “那日你在舫中唱曲,金家那個沒臉沒皮的公子又上來要動手腳,你不願同他糾纏,他卻不知分寸定要與你揪扯,你們一齊落水,船家隻將你救起,那蠹蟲卻是一命嗚呼,去見龍王了。”顧媚生“啐”了一聲,“他活該!”
    見沅沅呆愣了半晌無言,她又細聲安慰道,“這些不開心的不要多想了。你昏睡了這幾日也吃夠了苦頭,這事是他咎由自取,怨天怨地也怨不得你。”
    沅沅嘴唇抖索了,她怔怔地看著顧媚生,一雙秋瞳中沒有半點神采,她似是剛從極長的噩夢中回過神來,顫聲問顧媚生,“姐姐,現在……現在是哪朝哪代,又是何年何月?”
    顧媚生收住了淚容,愣了一會又浮現出憐惜的神色來,“妹妹是真受苦了……竟是年月也記不得了……這該是天啟朝的第七個年頭了。”
    “天啟……”沅沅像是費了大力氣在記憶長河中搜索著,她吸了口涼氣,心頭想擂鼓一般巨響。這是夢?滿洲人呢?皇上呢?長伯呢?不不……天啟七年,那時皇上還不是皇上,她也並不認識長伯。
    “妹妹還是再休息會吧。”顧媚生笑笑,“我去給你端碗粥來。”
    顧媚生挑簾而出,扇出香風一陣,沅沅在這熟悉的氣息中徹底亂了思緒。
    她記起來了。那年金家紈絝在秦淮河狎妓,糾纏她數月不肯罷休,兩人在船中起了爭執,一拉一拽間竟雙雙落水,她僥幸活了下來,那短命鬼卻一命歸西了!
    沅沅懵了,天啟七年……怎麼會是天啟七年?明明夢醒之前,她雙眼看到的還是大明王朝已然覆滅的殘破山河!如今……她究竟是在夢裏還是夢外?沅沅勉強支起身,暈眩感漸漸褪了,身子向左一歪,冷不丁碰到什麼硬物,咯得她直吸氣。伸手朝被褥中探去,拖出來的竟是她那柄國變以來從未離身的焦尾琵琶!她再也忍不住淚水,將頭靠在琵琶鳳頭上痛哭起來。
    這把琵琶是那可怕一切唯一的見證,隻有它能證明甲申年的風風雨雨並非夢境!上天覺得她短暫的一生還不夠淒楚,便將她又送回這煉獄之中了!她低頭輕輕撥弄琴弦,絲絲複雜酸澀的感慨又浮上心頭,十七年多少人走馬燈一般在她的生命來來去去,最後陪伴她的居然是他……那個她始終不敢仰望,連想象都覺得是奢侈的人。或許……就這樣淡然相伴的一生,便已然完滿。
    “小七!”顧媚生焦急的聲音從簾後遠遠傳來,她風似的刮進屋來,抓著沅沅的手迭聲道,“快起來!收拾下馬上走!”
    “金家來人了!”顧媚生轉身便替沅沅收拾起來,“他們到底不會善罷甘休!不過幸好……幸好前幾日京城來的人我沒打發走。”她盯著沅沅一字一句囑咐道,“京裏來人要接你北上,皇上親弟信王大婚,少不得江南歌舞絲竹妝點,你前幾日昏迷不醒我沒有答應,如今你還是快快隨他們赴京,離了這醃臢地!”
    沅沅咬著唇,卻還是止不住愈發洶湧的淚。記憶深處,走出兩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一個儒雅可親,一個剛毅不屈,仿佛是前世注定的宿緣。命運的齒將他們再次咬合,她這眇眇之身,從此又要開始一場永無盡頭的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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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陽春,風物宜人。京城外圍的西郊芳草綿延,綠意無邊。碧藍無際的天空如此高遠,深深呼氣,心胸也前所未有地開闊起來。獵道盡頭顯出一個小黑點,漸漸地近了,便可以看見那是一個方麵大耳的中年人。他一路小跑過來,雙目炯炯卻透著慈祥,,光溜溜的下巴上沒有一根胡須,顯得十分幹淨利索。他似乎在尋找什麼,來來回回兜轉了幾圈無果卻又沒有離去。正兀自思量著,隻聽頭頂傳來鳥禽淒厲的鳴叫,“啪”地一聲,一物應聲重重落地。中年人定睛一看,竟是隻冬海青!
    緊接著,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爽朗的笑聲也追了過來,“怎麼樣?我這箭法可有長進?”
    中年人連忙跪下身,衷心道,“殿下真是百步穿楊,舉手投足皆是祖宗神威。”
    馬上的少年笑得更歡暢了,“你什麼時候也學起曹化淳那蠢物了,這樣的話我是不慣聽的。”
    “奴婢知罪……”
    “行了,起來吧。”少年收起弓,做了個平身的手勢,“不過這建州的玩意兒倒還真有幾分意思。”
    “殿下若是喜歡,奴婢便替您多弄幾隻來。“中年人恭恭敬敬地直起身子,小心翼翼地瞥了瞥少年的臉色,“今日殿下的笑聲透著無限的快樂,奴婢好久沒見您這樣笑過了。”
    “是啊!”少年舒展雙臂,長長籲了口氣,“好久沒這麼爽快過了!”他極目遠眺,目光越過那青山遠黛,重巒疊嶂,浩然天地間,人愈發顯得渺小。這便是大明朝婀娜嬌美的山河,他像眷戀親人一樣眷戀這神州萬裏,這如詩如畫的景致,怎能不引人失神忘返?
    “剛才我一路縱馬飛奔,隻覺得神清氣爽,暢快淋漓,心裏那些不痛快也全沒了。一點浩然氣,千裏快哉風!哈哈!王承恩,你有空也來遛遛馬吧。”
    “隻要殿下覺得悶了,奴婢自當隨駕侍奉。”
    少年的眸光黯了下來,他在風聲中默了半晌,哂笑般道,“卻偏偏天生便戴了這掙不脫的金枷鎖。”
    王承恩有些不忍,可還是硬著頭皮道,“殿下,時候不早了,該回府了……”他又瞥了瞥少年的臉色,斟酌道,“今兒宮裏托人傳話……”
    少年沒有反應,王承恩又不得不繼續說道,“萬歲恩旨,要為殿下您選秀,近日完婚……”
    少年勃然色變,原本滿含笑意的眸光也陡然淩厲起來,“哈,選秀?怕又是那魏忠賢安的什麼心思吧!”
    “殿下慎言!”王承恩輕呼,“東廠鷹犬無孔不入,殿下當明白這其中利害!”
    少年冷冷哼了一聲,麵有慍色,猛地一夾馬肚。
    “殿下!”王承恩暗暗叫苦,忙不迭地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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