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定風波 第3章 貞魂此穴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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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道上黃塵滾滾,一列列騎兵厲鞭抽馬,狂奔而過。他們個個身著黑衣鐵甲,手持利刃,弓身伏於馬背,沒命地趕路。
為首一人銀盔鐵甲,一領深黑的披風在身後猛烈地翻滾。他一臉堅毅,兩道濃眉緊緊擰在一起,黝黑的麵龐飽經風吹日曬,更顯英氣。他的腰間懸著一柄金劍,雲紋暗湧,銳意透鞘。上雕九爪蟠龍,不怒自威。這正是皇上欽賜的尚方寶劍!
“將軍!”一鐵甲兵緊追上前,“我們的馬實在跑不動了,後麵已經翻了好幾匹了!”
青年將領稍稍放慢騎速,抬頭看了看天色,隨即目光一沉,“不能停!京師危急,片刻耽誤不得!馬翻了,下地行軍!”
“是!”
鐵甲兵領命而退,前方煙塵盡處又有一騎飛奔而來。
“將軍!”來人滿麵風塵,翻身下拜,“報將軍!”他喘息未定,咬著牙,一字一句說道,“京師……陷落了。”
“你說什麼?”青年將領臉色唰地慘白,胯下黑駒揚蹄一陣嘶鳴,他仿佛癡傻了一般呆滯了半晌,忽又轉過臉來不可置信地吼道,“你說什麼!?”
“京師已陷!”
“皇……皇上呢?”
“皇上……皇上以身殉國,已自縊於萬歲山了!”再抬頭,那兵卒早已淚流滿麵。
“啊!!!”青年將領暴發出驚天動地的怒吼,隻覺萬箭穿心,劇毒噬骨,眼前一黑,仰麵噴出一口鮮血,狠狠墜下馬來。
“吳將軍!”
“將軍!”
1644甲申年,屹立東方二百七十六的大明王朝隨著崇禎皇帝的自縊退出了曆史的舞台。率領著數萬關寧鐵騎沒日沒夜奔赴京都勤王的寧遠總兵吳三桂在途中得到消息,悲憤交加,暈死過去。待到幽幽轉醒時已是日暮西山,數十萬鐵騎默默立在這獵獵西風中,每個人都紅了眼眶。
不……這不是真的……
不可能!
吳三桂掙紮著起身,連奔帶跑地登上近旁的一座小山丘。極目遠眺,所望之處烽火連綿,山河色變,大明朝這一片錦繡天下,何時竟淪為賊寇蹄下醜陋的焦土?他絕望地閉上眼,像頭受傷的猛獸,在這個殘忍的血色黃昏裏發出悠長而慘烈的哀號。
“皇上!”兩行熱淚沿著他剛毅不屈的臉龐狠狠跌落,他麵北而跪,重重叩頭。在他身後,數萬名鐵一般的男兒郎也都齊齊下跪,麵朝京師方向俯下身,任憑淚水在臉上肆掠。
這一幫從不會落淚的錚錚兒郎嗬!
吳三桂似是想起什麼,一把扣住前來報信人的肩,顫聲問,“我夫人呢?可有我夫人的消息?”
探子躲閃著吳三桂的目光,小心翼翼道,“夫人……被闖賊手下劉宗敏……霸占了……”
吳三桂呆住了。他渾身猛烈一顫,兩道黑眉高高地飛揚,漆黑如許的眸中燃起衝天怒焰,好似燒紅的碳團。冷風灌滿了他的戰袍,他突然仰天大笑起來。那笑聲和著淚水,透出無限淒涼,教人的心也跟著不自覺地蜷縮了起來。
“拿筆來!”吳三桂一聲斷喝,接過親兵遞過的羊毫埋頭狂書。約莫一盞茶的功夫,他將紙箋疊好塞入信封,“送去清營!”
“是!”親兵接過信,也不多問,掉頭就走。
吳三桂轉過身,望著下麵那一片黑壓壓的鐵甲兵,不禁感慨萬千。當年,他僅以五十三人建立了這支關寧鐵騎,經過多少年的浴血奮戰,才有了今日這支無敵雄師!
本來,他們都是身負皇命,趕往京師勤王的戰士。他們本應在戰場上為皇上,為大明出生入死,同賊寇浴血奮戰,保家衛國!可如今……
吳三桂再次湧出熱淚。
“弟兄們!”
數萬目光齊刷刷地在他身上定格。
“朝南邊看看吧!那裏曾經有我們的陛下,我們的大明,我們的家!那些無恥的賊寇逼死我們的皇上,毀了我們的大明,把我們變成一群無家可歸的人!國仇家恨,沒齒難忘!”
底下的戰士們發出低沉的怒吼,每個人都攥緊了拳頭,眸中生起懾人的殺氣。
吳三桂“噔”地一聲抽出腰間的尚方寶劍,“我們關寧鐵騎深受皇恩,個個都是鐵一般的男兒郎。如今君死社稷,賊寇橫行,我們不能再沉默下去了!”
吳三桂覺得他這一輩子的眼淚都在今天流完了。他左手擎住劍身,狠狠一握,殷紅的鮮血沿劍身纏纏繞繞,染紅了一地芳菲。
“眾將士血祭吾皇,帶孝出征,蕩平賊寇,報仇雪恨!”
近乎瘋狂的怒吼衝破雲霄,在遼遠的蒼穹中久久回蕩著。每個人都抹幹了眼淚,默默地翹首南望。待到滅寇雪恥那日,大家再抱成一團痛哭一場!
關寧鐵騎重新出發。每個人的額間都纏了一條素帶,它們在風中淩亂地翻舞著,似乎要舞出這人間下一場的悲歡離合。錚錚鐵蹄碾過大明朝破碎的錦繡山河,是誰在蒼穹中俯瞰這芸芸眾生,俯瞰這人間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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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下得煤山,李自成率順軍與明朝降臣將前朝帝後與田貴妃共同葬於一墓。終其大明王朝一十六帝,這樣的歸宿無疑是令人心酸唏噓的。皇帝一生忙於紛亂的國事,從未有過片刻的閑暇去考慮自己的身後之事,當他的列位先祖在即位之初便為自己營造奢華的皇陵之時,尚未弱冠的他正疲於應付王朝有史以來最為驕橫的巨閹。禦宇十有七載,國家始終處於左支右絀內外交困的局麵,皇帝便似乎漸漸將這件事拋諸於腦後,再未提起。而這位田娘娘六藝俱佳,才色驚絕,一直是明末黯淡後宮中的一抹亮彩,生前極受皇帝寵愛。崇禎十五年她薨逝那日,皇帝禦前的廷臣們正麵色如土地跪伏在地領受皇帝震怒中的訓誡。陳州、舒城、霍丘相繼淪陷,李自成一路長驅,群盜紛起附和,帝國的官軍死的死降的降,在闖賊烏合之眾麵前竟如摧枯拉朽般潰敗,沒有任何懸念地。皇帝之前撐著病體已是兩夜未眠,接到戰報怒火攻心,一口血吐在禦案成堆的奏疏之中,星星點點濃稠的豔色,頗有點不詳的意味。他掙紮著站起身向他的大臣們下達了最嚴厲的旨意,眾人噤若寒蟬時卻聽見內宮的太監匆匆走到皇帝身側,在他耳畔輕聲細碎地說了什麼,皇帝撐在禦案上的手臂瞬間便軟了下來。良久之後,眾臣終於聽到皇帝在禦座上那疲憊不堪而又充滿哀傷的聲音,“都起去吧。”他們抖抖索索地站起身,目光掃過禦案,隻見奏疏中猩紅裏又落了幾抹清澈澄明的液體,與沉墨和在一起,暈出一個一個模糊的泡影。
或許這於田娘娘,未必不是一件幸事。她的丈夫最終與她同穴而眠,上窮碧落下黃泉,人間至情至愛,也無非如此了罷。
拜祭那日文武大臣們個個沉默不言,沒有人流淚,亦沒有人麵上顯出哀痛之情。皇城的新主人立在靈柩邊,玩味地觀察著他們的表情,竟從他們臉上找不出半點破綻。他在心底由衷地為崇禎皇帝哀歎了一聲,有這樣一幫大臣,你的天下如何不亡!
這片死寂被聞訊趕來的坤儀公主打破了。她昏死了兩日被李自成手下救起,獨臂公主正是二八年華,嬌花一般的年紀,卻是父母雙亡,國破家散。她慘白著容顏,美麗的麵龐上已尋不見青春動人的歡悅,扶著父母的棺木哭得幾番暈死過去,就連李自成也忍不住動容。有的大臣終於開始麵浮愧疚之色,卻又不敢當麵哭出聲來,隻得以袖遮麵,伏著身子將不值一文的淚水流進地裏。
公主貼著冰冷的棺木哭得倦了,忽然看見一邊同樣痛不欲生的沅沅,像見到親人一般喚了聲,“陳姑姑!”
沅沅應聲上前叩頭泣道,“公主。”
坤儀伸出勉強能動的右臂,緊緊握住了她的手,隻用她一人能聽見的聲音說道,“父皇母後皆死社稷,我也不願獨活,姑姑若是疼我,便想法成全我罷!”
沅沅心中狠跳了一下,用力回握住坤儀的手,忍淚道,“陛下尚不忍攜公主同去,公主自己又何忍辜負陛下舔犢之情!”
“我既為明公主,國家覆滅,我不可以不死!”
“請您多想想流亡在外的三位小王爺!”沅沅哭道,“您是他們唯一的親人了!公主難道不想看到他們同心複國那一日嗎?”
坤儀公主正要答話,兩人卻被李自成手下強行拉開了去,李自成大聲道,“今日拜祭之事到此為止,讓你們的舊主子入土為安,散了吧!”
眾人唯唯諾諾站起身,坤儀被拉著往外去了,沅沅連追好幾步卻被人在門前攔下,眼見公主愈行愈遠,隻能遠遠聽見她淒涼的悲聲像水中的漣漪一圈一圈在皇城上空漾開,漸漸漸漸,便也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