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末帝在攻城的隆隆炮火中消匿了蹤跡，問遍了宮中生還的內監宮娥，竟無一人知道他的生死去向。然而，三月十八這日，大明的的確確是亡了。可怖的噩耗如同長了無數雙黑色的翅膀四處飛散而去，舉家殉節的大臣們一把火燒紅了帝都猙獰陰沉的天空，暗雲深處似乎傳來一聲渺遠歎息，久旱不雨的大明朝終於在覆滅的這一日迎來了甘霖。
    最沒骨氣的就是這幫文人，最有骨氣的……也是他們。盡管笑他們癡愚罷！當無數鮮血染就的名字羅列成長長長長的名單，當平日裏輕衣緩帶言笑晏晏的士子大夫們舉起刀劍用自己鮮活的生命為故國獻祭，當神州陸沉，華夏傾覆，當其餘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世間那最輕飄飄的渺小塵埃，誰還能嘲笑他們那看似固執迂腐的誌節？
    大順軍傾巢出動，搜尋每一個可能的角落。不僅是崇禎，就連他那三個個兒子也是下落不明。李自成惱火，卻也不安。朝代更迭，哪裏有不流血的？可麵對這無聲有力的反抗，他竟真真有些惶然了。他與這個王朝苦苦纏鬥了整整十五年，刀林劍雨中摸爬滾打，無數次麵臨絕境，是上天指引他走到今天這一步，可這天命，為何又不在他掌中？
    李自成怔怔地坐在乾清宮的龍椅上，想象那人十七年如一日地在這裏思索，掙紮，心事重重地寫下每一道政令。或許那人無論如何也不曾想到，他李自成便是他禦筆下一筆一劃逼出來索命的冤鬼。
    眼前那座雕花玉屏上洋洋灑灑鋪滿了墨跡淋漓的書法，風骨遒勁瀟灑，卻又蘊了沉沉悲涼。李自成目不轉睛地看著，不覺一字一句念了出來。
    “西原驛路掛城頭，客散江亭雨未收。君去試看汾水上，白雲猶似漢時秋。”
    他驚異於自己居然看懂了。然而，他還來不及深想，便聽到門外有人大呼道，“報—一！”順兵快步入殿，“報闖王！”
    話還沒說完，李自成便狠狠地剜了那人一眼，一大腳將他踹了個趔趄，暴怒的眸中燃起兩道火光，厲聲道，“你叫朕什麼？”
    地上的順兵趕緊翻過身爬過來跪好，一嘴巴打在自己臉上，“小的失言，小的失言，報皇上，皇上……”
    “恩。”李自成利落地揮揮手，“往下說！”
    “我們……我們找到崇禎了！”
    “啊？”李自成狂喜地大吼一聲，“此話當真？”
    “千真萬確！他就在煤山！”
    李自成兩道黑眉高高地揚起，頓覺胸中悶氣一掃而空，“走，看看去！”
    旭日東升，早有一列順兵將萬歲山頂圍了個嚴嚴實實，可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響。李自成覺得奇怪，大步走上前，“這都是怎麼了？”人群默默為他讓出一條路，李自成大步走上前。待他看清眼前景象時，也不由得怔住了。
    那棵百年老樹下有兩個人。
    女子一身髒亂的太監服，身份不明。而她懷中摟著的男子身著絳紗龍袍，摘了網巾，一頭長發如墨如泉，應是崇禎沒錯。那女子閉著眼，似乎是睡著了。隻見她兩彎柳眉微蹙，眼角隱有閃爍的淚光。如花的嬌顏白雪般潔淨，緊抿的薄唇恰似一顆櫻桃點綴，黛色的青絲垂在身後，美得教人無法直視。
    李自成不由的咽了咽口水。
    寒風撫過，一根白綾晃悠悠地飄了下來。李自成看看它，又看看崇禎，一下子明白過來。
    這小子，還真有骨氣！
    李自成心底湧上一股衷心的欽佩。以身殉國的帝王，古往今來，崇禎該算是第一人了！不想一個養尊處優的皇帝竟有這樣的勇氣！崇禎看起來很安詳。雖已死去多時，眉宇間仍隱著不容侵犯的威嚴與高貴，這讓李自成有些自卑。
    他決定打破沉默。
    “去，弄醒她。”李自成朝身邊的親兵努努嘴。
    “是！”小兵樂顛顛地跑上前，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女子的肩，“姑娘，醒醒，姑娘……”
    這一覺不過須臾之時，夢中卻已是百年滄桑。耳畔流水潺潺，是小舟悠悠行過的輕聲和語，遮天的白霧彌彌漫漫，她竟似來到無數次夢幻中的場景。那人立在船首，一蒿撐到涵水深處，被風鼓起的袍袖宛若他好看的笑容，一點一點，徐徐綻開。她看不清他的臉，卻清楚地記得他溫熱的，帶有些許潮濕的掌心。韶華易逝，世事無常，然而在這綿密變幻的歲月裏，她始終記得這個畫麵：他的笑，他的發，他的肩……以及他那看似無瀾的眼眸中，滿滿滿滿的哀愁。如今國事已了，他終於能攜她去看那江南的杏花飛簾，看那浮煙歸晚，看那雲燕爭春，看那驚鴻照影，看那橋下春波……念至深處，雙眸不覺潮生。自己這千萬般的癡想，到底隻為他口中那句深藏多年，一直沒有來得及說出口的誓言。
    那女子長睫忽忽地閃動了一下，恍恍惚惚睜開了眼，小兵不由發了愣，驚呼一聲，“真美！”
    “你們……是誰？”她完完全全地清醒了，下意識地將懷中的他又緊了緊，警惕地看著他們。
    “姑娘別怕，朕不會傷害你的。”李自成快步上前。
    “朕？”微微上揚的反問，帶著明顯的嘲諷。
    “朕……朕是大順永昌皇帝。”李自成硬著頭皮說。
    “哈……”她輕輕笑了，“我隻知道大明崇禎皇帝，可不曉得什麼大順永昌皇帝！”
    “放肆！”李自成臉上掛不住，惱怒地喝住了她。
    她抬手理了理崇禎略顯散亂的鬢發，繼續嘲諷道，“你像個皇帝麼？”
    “一個目不識丁，舉止粗魯的驛夫也想做皇帝？你有我皇一般的涵養與節氣嗎？”
    “他不過是個亡國之君，是個敗家子！”李自成惱羞成怒，大聲咆哮起來。
    “你以為，大明朝真的亡了嗎？”她盈盈一笑，一句反問如一把尖刀直直插進李自成心髒，“各地勤王兵馬上就要到了，還有遼東那幾十萬的關寧鐵騎。”她素手朝東一指，“你以為他們會放過你？”
    “亡國的是你們這些不知好歹的賊寇！關外滿清一直虎視眈眈，不斷舉兵侵犯。皇上不斷招撫你們，望你們同朝廷齊心協力，共同抵禦外敵，守護華夏。誰知你們招而即反，撫而輒叛，不斷挑起戰事，葬送了多少百姓與官兵的生命！邊關的將士因為你們不能安心戍邊，遼東戰局險象環生，清兵攻城掠池，又有多少百姓被屠？同為漢人，你們不會覺得羞恥麼？你們的良心可以安生麼？”
    “住口！”李自成像頭發怒的獅子，隻覺胸中血氣翻湧，一口無名之氣難以遏製，正在無處泄憤之時，身邊一人附在他耳畔低語了幾句，李自成瞬間便變了臉色。
    “你……你便是那寧遠總兵吳三桂之妻，沅沅？”
    “是又怎樣。”
    “好，好！”李自成狂喜，仰天大笑起來，“這下招降吳三桂有望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