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定風波 第1章 無限山河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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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已經是大順軍攻破皇城的第二日了。
闖王的軍隊在城外等候了三天三夜,但紫禁皇城內並沒有傳來一星半點他渴望聽到的消息。兵臨城下,萬人臣服,東來的颶風將他麾下鮮紅的旗幟吹得獵獵作響。它劇烈的翻動著,像一張巨大、令人窒息的、慘白的麻布,把這行將就木的腐朽王朝包裹,纏繞……粉碎。他馬上便要和史墨丹青中那些耀眼的帝皇名諱同列尊位,享受一個開天辟地的英雄應得的尊榮。萬事俱備,連東風也如期而至……可他卻還迫切地需要一場能將他的心焚燒得堅硬如鋼鐵的業火。北京城上空陰雲密布,壓抑得教人透不過氣,天邊盡處沉沉雷聲如同垂死困獸最後的哀嚎,雖是喪音,仍然讓人心悸。
沒想到能走到這裏……本沒想到會走這麼遠。他似乎感到大明王朝列位皇帝陰鷙嘲笑的目光,就逡巡在他營帳外的那方冰冷陰沉的天空,那從刀尖上滴落的輕蔑,輕飄飄的落下,狠狠地砸在他的腦袋上。
可是……他已經沒有退路了!那些人也絕不會容許他後退半步!李自成用盡生平所有的氣力嘶吼著,狂叫著,“都給我進城!”
棋盤街上哀鴻遍野,哭喊叫罵聲不絕於耳,到處是難民饑民的屍體,鮮血染紅了昔日繁華的街道。
“禽獸,畜生!畜生!”茅屋裏跌跌撞撞地追出一個老人,他嘶啞著嗓子,因極度痛苦而青筋暴露,“我的小孫女才十二歲,才十二歲啊!”
“羅嗦!”順兵大刀一揮,老人的頭顱飛出老遠,小姑娘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叫,“爺爺!爺爺啊!”
順兵哈哈大笑,把小姑娘往肩頭一扛,“哭個屁!把爺伺候好了,好日子在後頭哪!”
四周投來無數道默默的目光,百姓們眼含著憤怒的淚水。
“騙子……都是騙子……去他媽的闖王,去他媽的李自成!”
“人在做,天在看哪……”
大夥兒不由一起把目光又投向那深不可測的紫禁城,裏麵的哭喊聲似乎更為慘烈。沒有人說話了。大家默默收斂好老人的遺體,圍成一圈兒,不停抹著淚眼兒。他們懷念起從前的日子來了。雖然苦了些,可是有朝廷保護啊!至少,不用每天提心吊膽,害怕賊兵上門燒殺搶奪,奸淫擄掠啊!
該相信誰,能相信誰?天,天!你怎麼不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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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深處,宮殿內外一片寂然。連年清晨不停聒噪的老鴰也頭一次停止了哀號,不知飛往何處。這裏已經沒有它們的事了,它們便要另尋一處可以顯本事的地方。它們祖祖輩輩在這裏蟄伏,離去之時,卻無任何留戀與憐憫。這座傲然屹立的皇城二百多年來從未經曆過如此慘烈的、沒有任何回寰的死亡,它曾是帝國神聖至高無上的存在,如今,卻要遭受最為肮髒恥辱的踐踏。這座龐大陰森的牢籠,在皇朝最後一位主人為國殉節之時,便已轟然傾塌。
然而,對很多人來說,這裏畢竟也是他們唯一的家。他們的青春、夢想,人生中最寶貴的年華都在這裏慢慢熬過,即便熬出的是一碗苦澀的毒藥,亦讓人甘之如飴。他們的屍體流出了黑色的血液,緩緩地鋪在宮殿的金磚之上,慢慢滲進帝國的血肉中,散發出馥鬱、濃重的氣息。是的,他們是這古老帝國最最低微卑賤的浮遊,但他們並不缺少從一而終的勇氣。
死寂之中,終於有了些許微末的聲響,黑紅色的血泊裏,一個小太監搖搖晃晃地爬坐了起來。他有著一張女子般秀美脫俗的麵容,一雙烏沉沉的眼眸盛了無盡的純洌與恬靜。他癡癡地望著這一地慘烈的景況,胸口劇烈地起伏著,長睫一煽動,那淚珠兒便沿著臉頰骨碌碌地砸落下來。他哭了這半晌,無聲無息,突然像被蟄了一下跳將起來,袖子抹過淚痕,便在臉上氳出暗紅色的血印。他丟了魂兒似的跨出宮殿,一個急轉身,沿著宮道沒命地狂奔起來。
恐懼與不安吞噬了他,他跑得愈發快了!
誰?
他急急停住腳步,迎麵踉踉蹌蹌走來一個宮娥,她披散著頭發,滿臉慘白猙獰的戚容,真如地獄中索命的女鬼一般。
“皇上呢?看見皇上了嗎?”他死命拽住她的長袖,聲音直直地發顫。
“皇上?”宮娥的眸光迷離了,繼而尖聲大笑起來,“皇上?這大明朝,哪兒還有皇上啊?”
她淒厲地怪叫著,無神的眼中卻是一片水痕洶湧,“天下亡了……誰……誰來帶我一起去吧!”她又絮絮叨叨說了些胡話,再不看他一眼,跌跌撞撞地走開了。小太監拚命忍住呼之欲出的淚水,不死心地繼續朝前追尋,他的心像被那無情的利刃反複絞著,痛得早已麻木。
上天!上天!哪怕讓我見他最後一麵!
當他終於爬上那鬱鬱蔥蔥的萬歲山時,當他終於看到眼前的一切一切,再也抑製不住那潑天而來的悲傷,“哇”地一聲哭了出來。網巾不知什麼時候散了,如瀑的青絲傾瀉而下,這個清秀的小太監竟是一個嬌美如玉的女兒郎!
滿目蒼翠,草木無情,青山碧影掩不住那人風中飄零的身影,就連這早春的清風送來的也是悲涼的氣息!萬物複蘇,大地回春之時,竟是他的世界山崩地裂的一刻,他的家,他的國,他的天下……她仿佛看見漫天的飛花遮蔽住了慘淡的日光,十七年前那個如靜水一般的翩翩少年,用他瘦削的肩膀,隻身擋在了曆史無情的車輪麵前,他嘔幹了心血,為他的帝國點了最後一盞燈。
她強撐著自己幾近透支的身體,用盡生平氣力將他的屍體抱下。
他們終於又在一起了。
她看著他安詳如生的麵龐,跌跪在他身旁,雙手掩麵,失聲痛哭起來。那滴滴滾落的冰冷液體,是淚水?是血滴?五髒六腑絞作了一處,竟是痛苦也覺不出了。
那些戰火紛飛的日子裏,他們一直相信,終有一天,神州大地又會四海宴清。懷著這個渺遠又充滿希望的念想,她在他身後默默陪伴了十七年。十七年風雨如晦,十七年荊棘滿路,他不曾有過半刻的鬆懈。勞力費心憂國如病,他亦沒有享過人間帝王半分的歡愉,卻一人擔起了大明列位先皇累下的所有孽障。
她摟著他,動作是那樣的小心,輕柔。她的指尖輕輕地撫過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這深深深深的輪廓,她在心裏何止刻畫過千遍萬遍!
他是如此高貴的男兒郎嗬!她想起那個最後的夜晚,他抬頭仰望浩瀚的蒼穹,話語淡淡卻擲地有聲不容絲毫忤逆。
“朕為大明而生,亦為大明而死。”
他做到了。
她又將他摟緊了些,淚聲之中攜帶了太多隱忍難言的情緒,“還記得那日在秦淮河嗎……那麼多小舟,你偏偏就上了我那一隻。你博袖一拂便送出一段清風,聞慣了胭脂俗粉的我,隻一次便沉迷……”
“你同我說起北國風光,帝都繁華,也說人間百態,世情炎涼,你說你愛煞名士高才,兩晉風度,你還說此生要與心愛之人共度閑散逍遙歲月,無悔無憾。那一夜與子同舟……可是卑賤如我,如何敢說?”
“你素來喜歡湯先生的詞曲,我卻一直沒有機會唱給你聽……今天,今天終於……”她輕聲泣著,開口唱道,“春風一掠江山翠,午夜夢回,不知癡心能否換得深情歸。春水望斷,夏花宿妝殘,誰聞秋蟬,又見冬來……”歌聲極輕極柔,美得如同天邊的梵音,卻又淒婉得教人心碎。
唱著唱著,氣息漸漸亂了,眼前的世界也跟著模糊起來。她仿佛又看見多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信王殿下,少年英俊,儒雅可親。
她捂住臉,沒了聲音,淚水卻從指縫間滲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