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看那棵樹。
    年代，似乎已經很久遠了。它有力地梗著脖子，硬是生生斜出深灰色的枝椏，用盡所有的氣力，開出滿樹的芳華。
    好一棵倔脾氣的歪脖子樹。
    他笑了。
    天上的流雲走得飛快，西風淒厲，殘陽如血。
    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會隨著今日這灼灼的殘陽跌入曆史的塵埃。
    “承恩。”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威嚴而平穩，“扶朕起來。”
    王承恩早已淚流滿麵，他顫抖著扶起這位年輕的帝王，“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抬起老淚縱橫的臉，最後一次仰望這位他服侍了一生的主人。朝陽慘淡的光暉跌進皇帝的眸心，他周身都籠罩在這黯然不詳的色彩之中。王承恩心頭一澀，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個從建極殿裏一步一步走向禦座的少年，十二珠旒下肅穆莊嚴的麵容，日月華服恍若天神下凡。他是天子，他是永遠的真龍天子！王承恩在心中狠命地呐喊著。
    他的眉微蹙，神色卻是如此的寧靜與坦然。迎著西風，他負手而立，目光在雄壯威嚴的紫禁城中掃過，最後又落回這棵樹。
    “皇上！”王承恩的心在胸膛中狂亂地撞擊著，“不要啊！”
    他回身，揚起唇角，眸中掠過幾許快活的神色，一如當年王府中那個調皮的少年信王，教人看呆了去。
    “朕要解脫了。這是好事，哭什麼。”
    “皇上！”王承恩知道說什麼也沒有用了，隻能痛哭失聲深深跪拜，“陛下……”
    他終於開始有些相信所謂的宿命了。魏忠賢逼宮時他不曾信過，建奴在京畿逞凶時他也不曾信，一年烈於一年的天災，流民，反寇，朝中永無止境的傾軋爭鬥……他坐在高高的禦座之上，眼睜睜的看著這一切發生，竭盡一生所能卻也未能掙脫這早已注定的結局。所有人都告訴他放棄吧，這已非人力能夠挽回。他卻一次又一次地無聲地重新背起這副沉重的枷鎖，挑起這搖搖欲墜的日月在末路上獨自前行。時至今日，這已經是第十七個年頭了。過了今日，即便是遺臭萬年千夫所指，他也再也看不見，也聽不見了。他最終的歸宿是一片安靜，祥和的天地，沒有悲傷，沒有焦慮，也沒有淚水。他微笑著衝王承恩點點頭，從容地將那根刺目的白綾拉向自己。恍恍惚惚中，他看到很多熟悉遙遠的麵孔，他夢裏慈祥美麗的母親，終日沉默不愛說話的父親，熱衷於藝術與創造的兄長……以及在那久遠的，似乎無法觸碰到的少年時代，那一抹輕靈、俏麗的身影。她嬌笑著跑過來，灑下一串清亮悅耳的笑聲，她喚他，“五哥！”
    他朝她伸出手，快樂得心都要碎了。
    “沒想到還能在這裏見到你。”
    她揚起瑩亮的眸子，笑得像隆冬的太陽，“今生已經錯過，但盼來世，再不要分離！”
    他輕輕握住她的手，略抿著唇，卻又含笑不語。
    淒厲的西風刮得更烈了，暮春的朝陽在萬歲山上投下一片血紅。王承恩虔誠地仰望著皇帝，目光溫暖得如同一個慈祥的老父親。他肅了肅衣襟，衝著皇帝深深地叩了三個響頭。隨後“嘩”地拔出佩劍，毫不猶疑地刺進了自己的胸膛。他始終麵朝皇帝保持恭恭敬敬的跪立姿勢，直至生命的最後一刻。
    天，終於暗了下來。
    －－－－－－－－－－－－－－－－－－－－－－－－－－－－－－－－－－－－－－－－－－－－－－－－－－－－－－－－－－－－－－－－－－－－－－－－－－－－－－－－
    【關於王承恩】這個忠誠的老太監最後也是自縊而死的，文中純屬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