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廣陵散(1)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614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賢接到武後懿旨,奉命前往東都洛陽。
這時,中書令薛元超,禦史大夫高智周也收到武後的懿旨,徹查東宮。
浩浩蕩蕩的衛隊包圍了少陽宮。
“奉皇後口諭,懷疑少陽宮私藏兵器,意圖謀反。請準許奴才進府搜查。”趙道生從門後進來,對著徐公公諷刺道:“徐公公,才換主子,就開始作威作福了。”徐公公擺弄著手中的拂塵,不卑不亢的說:“奴才自始自終就效忠一個主子,可是本本分分的啊。可惜奴才沒有效忠殿下的福氣了。”
這時,少陽宮進來一幹大臣,裴炎、薛元超、高智周都到了。趙道生嘲諷道:“裴大人也來了。”
不一會兒,一隊衛士從東宮的馬廄裏抬出數箱甲胄。趙道生罵道:“看看,東宮出了多少走狗!”
徐公公道:“辱罵朝廷重臣,掌嘴!”侍衛對趙道生拳打腳踢。徐公公提了提嗓子,又道:“這個奴才平日裏與太子來往甚密,帶到刑部去審!”趙道生便被綁了起來。
徐公公道:“回宮複命。”一大群人就又這樣浩浩蕩蕩地離開了。
東都。
賢到了洛陽,感到事情不妙。雖然武後責罵自己與趙道生之事有理,但覺得沒有必要讓一位監國太子親自跑到洛陽來受訓。
緊接著,武後並不讓賢回長安,而是將其留在洛陽思過。
賢意識到自己被變相地軟禁了起來。
“婉兒快起來,少陽宮出事了。快快!”侍女環兒匆匆跑進婉兒房間,叫醒了她。婉兒匆匆穿好衣服,跟到前廳。
“回稟娘娘,從少陽宮搜出幾箱甲胄。”
武後徐徐從靠榻上坐正,侍婢便呈上茶杯,武後接過,放到唇邊。嘴角微微上揚,問道:“總共多少?”
“回娘娘,十箱共三百副。”
武後拊掌,隻顧翻轉擺弄自己的繪金指甲,沒有表情。“婉兒來啦。”武後的聲音依然很平靜,“少陽宮要反了,今晚你寫封詔書,廢太子!”
當“廢太子”三個字從武後口中出來時,婉兒一驚。連忙跪下,“娘娘,太子廢立之事非同小可,還是先告知皇上再作定奪吧。”
“不必了。明早就宣!你下去寫吧。”武後揮揮手讓她下去。
婉兒咬著嘴唇,“奴婢……告退。”隻得轉身退下。
武後突然叫住婉兒,吩咐道:“你去綺雲殿知會太子一聲好了。本宮不想再見他!”
綺雲殿。
賢已收到少陽宮的加急回報,知道東宮出事了。
聽到門外的腳步聲,賢轉過身去,看到急急跑來的婉兒,有些驚訝,“婉兒你怎麼來了?快回去吧。”
“皇後——皇後叫奴婢來,說……說……”婉兒也不知如何開口。
賢看著麵前如此窘迫的婉兒,反而笑道:“知道了,無非是廢本太子了,不是什麼新鮮事了。這一天等得我太累了。”頓了頓,問:“她,叫我什麼時候離開?”婉兒道:“明早。”賢平靜道:“知道了。”
“殿下,”婉兒已經完全失去了平日的冷靜,“跟皇後解釋,求求皇後吧,一定會行的。或者求求皇上,皇上會明白的。離明日早晨還早,快去啊。”
“道理我都知道的。而現在的局麵,我也早已料到。這個太子當得早就煩了。”賢倒是注視著婉兒,著急的時候一點城府也沒有。自己竟然笑了,“隻是沒想到,現在還能有人緊張我。”
婉兒見賢如此平靜地接受了這件事實,似乎已找到了某種更加適合他的生存方式,也不知再說什麼。他跟自己想的不一樣,他有他的氣節。
婉兒明白了,賢從來沒有疏遠過自己!深情地望著賢,婉兒低聲道:“殿下,婉兒想知道,之前讓我去崇文館,是不是想讓我遠離您與皇後的爭鋒?”
賢將臉臉轉向窗外,笑道:“如今,還計較這些做什麼。”
婉兒咬著唇。賢的情意,竟是如此無法承受之重!“婉兒有什麼可以做的嗎?”已經淚水盈盈。
“不如為我奏琴對飲送行吧。當日我在房外徘徊聽琴許久,可惜未能親眼目睹。”賢一揮手,“來人,拿酒來。”
有宮女送來酒,又知趣地退下。
低沉而厚重的琴音從琴弦中透出,頓時,淒美絕倫之悲調彌漫著整個大殿。
賢坐下,獨自飲酒。這是一曲廣陵散。在那被權術壓得喘不過氣的時代,嵇康以一曲《廣陵散》贈與消極避世一醉三月的好友阮籍。賢自嘲一笑。至少阮籍是幸福的,世間還能有此知音。想到這裏,賢不由得抬眼打量著婉兒。見得婉兒目光如水,低視琴弦,燭火映照在她恬靜的臉上,雙目欲睜似閉,欲閉似睜。眸間投下長長的影子,絲絲分明。指尖隨著柔和的手臂,身體和著樂音淺淺律動。
不多時,意境漸變,琴聲由形散變得急促。似身外已有殺伐之氣彌漫,而這個當局者在處事不驚中仍然有著反抗之氣魄,是靈魂與權貴的搏鬥。在迷亂的琴音中賢已有了幾分醉意。
婉兒覺察出了響動,小心側目一覬。這時賢已來到自己的身後,不覺有些慌亂。盡力放慢著自己的呼吸,哪知琴聲已經失控,混亂得天旋地轉。
賢除下婉兒的肩帔,提筆在肩上落下一隻蝶。
指尖滑過琴弦的一霎那,琴聲嘎然而止。賢俯身吻住了那隻蝶。婉兒順從地,將柔軟的身體伏在琴案前。
突然,賢起了身。
婉兒轉臉望著賢,“殿下不喜歡婉兒?”
賢道:“留給將來要侍奉的男人吧。”婉兒突然有些想哭的衝動,又問道:“殿下什麼時候回來?”賢終於將目光回到婉兒這裏。“不要等我了。”這樣的言語無異於訣別,婉兒終於哭了:“不會的。”
“我不應該把你帶到宮裏來。”賢也變得沮喪,“宮裏所有的女人都是皇上的,大明宮的、太極宮的、掖庭的。”婉兒沒有心思聽這般理論,隻問道:“婉兒以後要侍奉誰呢?”賢歎了一聲:“我的弟弟吧。”
太可怕了。“若是婉兒不願意呢?”突然,婉兒的思維變得很怪異:“或者,是個女皇上呢?婉兒還是皇上的女人嗎?”
賢一驚,這喚醒了他直覺中的不安。突然連自己也覺得這個看似荒唐的假設,是無懈可擊的。
無法預知的未來,讓賢覺得此刻應該不顧一切地去愛她……
整個東都又淹沒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還未五更,婉兒醒了。身邊的太子還在,一張醉顏,滲透著明媚的憂傷。桃花臨水,甘心含笑而死。鼻息間還散發著清酒的微醺,一絲絲的甜膩在空氣中發酵,融化了他曾經硬朗而又冷峻的輪廓,融化了她身體中隱秘的疼痛。這一場宿醉,一切都是模糊的夢幻,仿佛樂音一般揮之不去。
暖暖的,似灩灩波光中身心漂浮於雲端。紅燭帶淚卻忍淚,昏黃與暈眩中,照出依稀可見花影層疊中振翅穿梭的蝶。風回曲水,波瀾不驚,聽得到的隻有縈繞耳際的綿綿話語,看不見如同承載於一葉扁舟中兩個搖曳的人兒。黑發交纏,如裂帛的絲絨輕撫著。
“你是一隻出現在夢裏的美麗蝴蝶。飛不出大明宮,卻可以在這宮裏光彩奪目。”
“不管是殿下夢見蝴蝶,或者蝴蝶夢見了殿下,都好。”
離開的時候,婉兒側身輕撫那隻蝶,蝶翼已經漸漸模糊了。失去了翅膀的蝴蝶或許已經失去了展翅高飛的能力。一切,就像什麼也沒有留下。
婉兒理了理額上微濕的劉海,拾起一根發簪,把頭發捋成一束,纏在發簪上。挑動發簪,斜插進發束。拾起衣裳整理後離開綺雲殿。
不管與賢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隻有一樣改變不了的事實,就是要在皇後起來之前擬好詔書。
當賢醒來的時候,發現婉兒已經走了。卻看見書案上留下了一副字畫。
勢如連璧友,
心似臭蘭人。
賢會心一笑。即使並蒂蓮般朝朝暮暮,卻也各懷心事,如幽蘭般倚世獨立。蓮憂於此,人何以堪?難覓廣陵散之知音,卻又此番之後生死兩茫茫。她既已明白自己這番心境,便亦足已。試問又有幾人能逍遙世外,自得灑脫?
婉兒離開綺雲殿,回到住處,看見徐公公正等在那裏。
婉兒站立住,不自覺地低下頭。
徐公公發話了,“娘娘的意思,你都明白?”
婉兒點頭,“太子要謀反,娘娘要廢他。”
徐公公見著婉兒神情有些落寞和慌亂,道:“詔書明日就要公之於眾,如果你不願意寫,交給別人就是。”
“不,婉兒擬。”婉兒連忙說。婉兒知道,換是別人擬詔,按皇後的意思,便會以謀反罪賜死。隻有自己,會用一切辦法保他。
“你想保太子麼?”徐公公已經洞悉了婉兒一切,婉兒一驚。徐公公繼續說:“皇後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若是違了命,不單保不了太子,你自己也是死。”
“多謝公公提醒。”婉兒道。“婉兒愚鈍,恕婉兒多嘴。請問公公,娘娘的意思是要廢太子,還是想讓太子死?”
“太子要謀反,該怎麼治罪就怎麼治罪吧!”徐公公道。
婉兒磨墨,鋪開紙張草擬詔書。
“太子意圖謀反”,剛寫下這幾個字,覺得自己已經持不住筆,黑墨順著筆尖一滴一滴地落下,在紙上散落開去。這時才發現紙上還有暈開的點滴,發黃的,和著那些黑色的,相互浸染著,醜陋地如同一張哭花的臉。
謀反就是死。婉兒揉了那張紙,丟在一旁。腦海裏一片混亂,靠在榻上,閉上眼。
好久,才提起筆,重新寫下,“太子懷逆”。
既是“懷逆”,便不是謀反。死罪可折。以大唐律法,折刑之後,便是杖刑或是流刑。折了杖刑,太子千金之軀,怎能受的住?若是杖斃,也就是一死;若沒有死,對皇後來說,始終還是一個威脅。皇後不會就此作罷。
折成流刑吧。流刑三等,隻能折為長流。到了天高地遠的嶺南或是巴蜀,皇後很快就會忘了他。更重要的是,這樣,可以保住太子性命。以後,隻要一紙赦令,他就可以再回來。
“太子懷逆,廢為庶人,流放巴州。”婉兒寫完這道天衣無縫的詔書。
她要賭一賭,賭皇後隻是掃清她的政敵,不會想讓太子死的。畢竟,她是太子的母親。
可是……可是李弘呢?也是皇後的兒子。他死了。在綺雲殿死的。如今,賢也在綺雲殿……這是不是皇後特意安排的某種先兆,她要在綺雲殿再次殺死自己的兒子?
婉兒不敢再想下去,這個賭注可能會是自己的命。但不論輸贏,至少賢現在可以免去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