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春江水暖，鵝不知耶？
    小勇對我的那套方法，其實和男女生談戀愛一般無二，不過是更接近“馬路求愛”那種，那麼，為何異性間可為之，男生和男生之間就不可為呢？
    我突然就起了惻隱之心。
    仔細想，小勇也沒有什麼大逆不道。看他的模樣，家境不會差，也不怎麼缺錢花，偏偏流落在社會上，即所謂“混圈子的人”。“星巴克”的活幹著幹著就枯燥無味前景渺茫了，隨之精神也空虛起來。這時候，剛巧看到我去他們店買咖啡……如果隻是一次，也就罷了，頂多心跳加速，多看幾眼。隻幾分鍾，內心的小確幸很快就過去。偏偏那家“星巴克”在我們公司樓下，我幾乎天天去，有時候一天去兩次，這不啻是慢火燉湯，一次次，生生把一個朦朧恍惚的幻想，燉成一個渴念，一個不嚐試就錯失的機遇，一個非達到不死心的目的。
    小勇說他是個幸福的蓋——我見過不避諱說自己是蓋的，可沒見過小勇這樣的，說自己是蓋時，臉上洋溢著自豪的光芒。他說他媽媽和哥哥都知道他找不了女友。媽媽說，“能找女朋友最好。”言下之意，媽媽作了最壞的打算。哥哥已經成家，隻是嫂子老也懷不上，於是哥哥就找小勇交底，說你嫂子要是懷上，就沒你的事了，愛幹嘛幹嗎去，要是真的沒指望，小勇你必須承擔起我們家傳宗接代的責任，就是形婚也要留一個種下來！小勇哥哥那是一廂情願，有些事並不是想得那麼簡單，你想留個種就能留個種，臨了那哥們愣是支愣不起來，幹不了活兒，再善良的願望也是白搭。但當著哥哥的麵小勇不得不承諾，說自己還年輕，逐步做好心理調試，沒準真能對付著交上女朋友。小勇的爸爸不知道小勇的事，全家都瞞著他，但這終是一枚定時炸彈。即便是這樣，小勇已經覺得家裏人對他夠好，夠寬容。特別是後來，嫂子懷上了，試紙、尿檢、血液報告都證明真懷上了，小勇才大大鬆了口氣——他可以去過自己喜歡的生活，愛自己喜歡的人了，再無阻攔，再無障礙。他說自己是個幸福的蓋，是由衷的，也是客觀事實。他的幸福來自於社會的寬容。
    我聽過小勇說自己的事，不由問，你沒想過會遇到尷尬？
    “什麼？”小勇問。
    倘若……你喜歡的人想的和你不一樣！或者，說得更明白一些，完全不在一個軌道上……
    他對我的話始終懵圈。可是，我不明白，這麼直白的話，他怎麼會懵圈？於是，我不得不說：
    現在，我直言不諱告訴你，我是個直男……
    我還沒說完，他俏皮地咧了下嘴，搶白道：“那又怎樣？”
    這一刻，反倒是我理屈詞窮啞口無言了。
    他說他從沒想過我是怎樣的人，和他在不在一個軌道上：“如果考慮對方是不是，那麼，我們就沒辦法得到自己喜歡的人了。”他說，“我從不考慮這個。”
    好了，不用說，我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圈子裏確乎有這麼一類人，從不相信這事非得在兩個同樣性向的人之間才能發生。他們不接受“同誌”這個說法，覺得這和“誌同道合”沒什麼必然聯係。南轅北轍完全不搭調的兩個人也能產生化學反應，這事並不鮮見。“互補”抑或是“反差萌”恰恰是更加令他們神往的追求，誰能肯定地說，這不是一種更完美的情侶組合呢？他們想得比較簡單——愛了就是愛了，看對眼就是看對眼了，“心有靈犀”是一種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精神活動，和萬古流芳的異性纏綿其實是一碼事，和梁山伯祝英台、羅密歐與朱麗葉沒什麼差別。就跟你在聚會時認識了朋友的朋友，甚或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一樣，一陣秋暗送波，結果原先毫不相幹的你們倆反倒成了莫逆之交、公認CP，至於這人是男是女是直是彎又有多大講究？其中的密碼又有誰能解？
    哦去，活脫脫“春江水暖，定該鴨知，鵝不知耶？”這話的意思是，春天來了，湖裏的水暖了，不再冰涼。這種現象，誰說最早知道的一定是鴨？或許是鵝呢？
    我不扶牆，就服眼前這小子。
    我定了定神說，你沒想過，我會給你一拳，把你鼻梁打歪了？
    小勇怔怔地看著我：“你不會……吧？”當他確認我不會給他一拳，隻是嚇唬嚇唬他時，不覺狡黠地一笑。
    我當然不會，我沒這麼粗魯。
    我甚至不覺得小勇有什麼錯，必需挨一拳。
    這年頭，恐同者寥若星辰真的不多誒，時代進步了，人們對於這些事，理解多於詆毀，但我還是忍不住說：“Weirdo（怪人）——”
    “什麼？”
    哦，沒什麼。
    他沒念完大學，英語顯然不夠好。也許連個四級考都沒過。
    我可以利用這次機會嗎？隻一瞬，我腦子閃過這樣的念頭。
    如果動了這心思，分分鍾可以實現。他是主動咬鉤的魚，自投羅網的獐子，傻嘰嘰撲火的飛蛾。跟他回家，或者去我公寓，要不就近在外灘找個酒店開間房，都不需要討論，一個眼神就OK。圓他睡帥哥或者被帥哥睡的夢想，也滿足了我的好奇心。
    前些天，我憋著勁從雪奈那兒跑出來，一些獵奇想法一直在我心中燃燒。在這種一味燃燒一直不撤火的狀態下，人的意誌往往顯得特別薄弱，信仰特別廉價，耳朵根子特別軟，不說是別人給你下套，就是自己也會給自己找各式各樣的理由放縱一把。況且——
    小勇還不錯。
    我再次打量他——小鮮肉一枚。雖然不那麼健碩，但男生那年齡段飽實實的體格還有，脖子、胳膊都圓滾滾的。而且，我估摸，小勇的膚質不差，看上去沒什麼體毛，是嫩嫩的那種，作為一個小*，算是夠格。倘若，我們雙方都把握住這次機會，沆瀣一氣狼狽為奸，那麼，這個晚上說不上很難忘，但也許會很開心。隻要開心，別的還有什麼可猶豫呢？看他這麼緊迫地纏著我，說明早過了患得患失的階段。再說，他壓根不在乎我是不是，愛的就是我這樣的，巴不得被我掀翻在地。對他們來說，拿下一個直男，哪怕是瞎貓逮死耗子，哪怕明知道是吃虧，也比成天守著一個無法兌現的夢要幸福得多。既然如此，我幹嗎要放棄這樣一個機會？
    可是……
    我這麼渣嗎？
    當然不是。當然不能。
    沒有理由，就是不能！
    也許，這就是長大。長大了，許多事不需要厘得太清，不需要給自己擺出幾款理由，鼻子一嗅，眼軲轆一轉，就知道什麼事能幹，什麼事絕對不能。
    想清楚這一點之後，我似乎平靜多了。
    我說，小勇，對你，我不帶任何偏見，更沒有避之不及……
    話剛起頭，驀地覺得這事不必掰扯，越掰扯越掰扯不清——這兩個世界的思維邏輯、理論體係不一樣。於是，頓了幾秒，又說，許多事，其實不說你也明白。也沒別的意思，就一個意思，我理解你，你也該理解我；你不能勉強我，就像我不會勉強你一樣……今後，別老給我打電話了。
    小勇怔了會兒，麵帶尷尬地說：“不帶這麼嚴肅的——”
    尷尬了是不？剛才還說不會尷尬，我說。小勇，這事就得嚴肅，說清楚了，對大家都好。
    小勇說：“……連做朋友都不可以嗎？”
    不可以，我斬釘截鐵回答。本來，也沒什麼不可以，誰會在乎多一個朋友？可是，小勇，你會甘心隻做朋友嗎？
    我哈哈笑起來，笑得很幹，但這會兒不笑怎麼打破僵局？
    我從褲兜裏掏出幾張百元，放桌上。平時我身邊不大有現錢，剛好那天部裏發加班補貼，大約千兒八百，順手就揣兜裏了。這會兒，我全掏了出來。
    小勇急急繞過餐桌，抓起桌上的錢，愣要塞我褲兜裏，還說“有人買單”什麼。
    什麼情況？我們吃飯還有人替我們買單？這年頭還有這樣的操作？
    我正有不信，小勇湊在我頸脖處，甜滋滋對我說：“朝我身後看，你別太誇張，靠牆那張桌，那女人會替我們買單。”
    腦子轟一下，我突然又明白了什麼。和小勇說話的時候，他兩次跟我說“不好意思，我回個微信”。他戳微信那會兒，我無所事事隨意張望，無意間看到身後那張桌，有一男生也在搗鼓手機，而與這個男生同桌的女人，顯得尤為闊綽，仿佛氣場很大。雖然那張桌離我們有點遠，但我總覺得和我們有那麼點聯係。也許是有一刹，我和那女人剛好視線有撞，她甚至對我微微一笑……直到這一刻，我才意識到，剛才小勇看短信和回短信，都和另桌的那個男生有關。他們一直在聯係，而那一男一女也一直在關注我們。我心跳加速，盡管這並不是什麼嚴重的事，不見得有殺身之禍迫在眉睫。
    小勇說：“……過去陪他們喝一杯？”
    陪他們？！他們誰呀？那女人誰呀？我幹嗎要過去陪他們？我盯著小勇的眼睛看，看到了許多小狡黠小滑頭。
    我轉身往外走，小勇還纏著我，說“過去認識一下吧，打個招呼也行……”
    我什麼也沒說，徑自出了這間開設在上海百年巨廈裏的夜店。
    ……我的家在江對麵。
    我沒急著回去，獨自站在沿江的平台上……身後的百年巨廈很亮，線條繁複，但很硬質。
    我到上海這麼些日子，還是第一次一個人麵對黑夜下的黃浦江。
    手機跳亮：
    她讚你太帥非常滿意2W怎樣
    沒有標點符號。現在的孩子都不喜歡標點符號，斷句像讀古文一樣困難。
    我盯著手機屏幕，直到它自動暗去。
    在這個城市裏，小勇這樣的男生究竟有多少？
    後來我才聽說，在大學聚集的區域，也就是新興的大學城，不少男生都做著這樣的事，一邊玩著時尚浪漫的校園愛情，一邊以自身為誘餌，把身邊的好基友兜售給有錢的女人，從中撈取人生的第一桶金。俗稱敲門磚。
    大學城附近的酒吧，天天都在上演這樣的故事。
    這世界真詭異。
    古時候有一首詩：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萎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作者是北宋時期的蘇軾，蘇老先生。
    古詩人喜歡“寓情於景”，還有什麼“托物言誌”，玩格調玩風骨。
    有話好好說，玩文字遊戲累不累？可酸腐文人酷愛裝逼。裝逼是五百年乃至一千年前文人士大夫的風尚，比現在要盛行，所以說，我們這個時代還不能叫“裝逼時代”。
    蘇老先生這首“鴨先知”，經曆代讀解，竟然發掘出許多被忽略的內涵。挑明了說，就是隱含著非常豐富的*暗示。不過，後人即便是看明白了，也不給你披露出來。清代大學者毛希齡陰損地說：春江水暖，定該鴨知，鵝不知耶？公開表達內心的不屑，令人噴飯。
    我倒覺著“春江水暖鴨先知”蠻好玩的，至少表明了事物的規律：悄悄發生的事，別以為誰都不知道，總有人知。用現代的話說，就是“紙包不住火”，或者“除非己莫為”。
    春江水暖鴨先知。鴨要是不知，那是笨鴨，該抹了脖子塗了醬料拿去做烤全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