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天下無魔  18、那個故事其實挺爛的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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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那個故事其實挺爛的
    我和淼淼玩著自創遊戲,一心想著孔融讓梨,
    大的不主動讓梨,大的就沒有風格沒有腔調了;小的如果不示弱,小的就失去了被愛護被顧憐的機會。
    當時,我很驚訝,我腦子裏舊有的記憶,都是他在舞台上光彩奪目、驕矜尊貴的模樣……這種對比,這種反差,這種發現,太顛覆我的認知了,以至於我人性中最神性、最大公無私的一麵被徹底地激發出來。
    我之所以說淼淼的嗜好“隻有我知道”,是依據淼淼對我說,他從沒和另外一個人“有過這樣的事”。
    我的理解是,“另外一個人”涵指男生和女生。有時候,我的直覺是不太相信。然而他要欺騙我,我也沒轍。我認了。
    在認識我並和我躺在一張床上之前,淼淼是一個真正的上海乖男孩,履曆幹淨成一張白紙,品行無可指摘。正因為如此,我從不在他麵前恣意妄為,否則太褻瀆他的純淨和真誠了。
    我絕少違背自己的原則。
    有一回,我撚著他毛茸茸的鬢腳說,淼淼,你們舞團那麼多人,你就沒一個喜歡的?
    淼淼抬起臉,薄唇明顯被黏液潤得發亮:“幹嗎這麼問?”
    沒什麼,想到問就問啦。
    “不是吧,你聽到了什麼?”
    那到沒有,我說,我就是有點說服不了自己……舞團幾十號人,不是大美女,就是小帥哥,天天在一起,有些還是十幾年的同學……嗬嗬,我真有點不信。
    他歎了口氣說:“你這麼說就沒勁了。”
    我見他動氣,讓他睡到和我一般齊的位置,枕著我的肩窩,我說,老實說!動過心沒有?哪怕是一閃念?
    像是拷問。
    眼下這狀況,他要是說出什麼讓我接受不了的事,掐死他,我隻需要一條胳膊就行。
    然而,他回答得決絕:“沒有!”
    真沒有?我繼續逗他:偷看過誰沒有?挑個兒大的或眼睛特漂亮的?
    “你無聊!”他叫喚得像被踩了尾巴的小狗。“我發誓,在你之前,我從不考慮感情方麵的事……說來你也許不信。在我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我的想法極其單純,就是一門心思當一個好演員。後來,就是想怎樣保住我首席的位子。哪有現在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我說,噢照你這麼說,是我把你帶壞?我是罪魁禍首來著?就衝這一句,今晚我也不能放過你!
    淼淼說:“你對別人的話怎麼總是有那麼些奇奇怪怪的理解?一帶就把話題帶偏了。跟你說話真得小心。”
    我說,我怎麼覺得你話裏包含著對我的抱怨?
    “抱怨也好,埋怨也好,這輩子讓我遇上了你,是改變不了的現實,我認命了。”
    他說著,選擇床的另一邊,躺過去。
    他的韌帶真鬆,一分腿就是個橫一。
    橫完一字的他幾乎占了一張床。
    誰能以這種方式為我盛開,除了他?!
    我眼眶都熱了。
    …………
    我累了,坐在床頭,不想動彈。
    如今這張床,除了亂,什麼也沒有。誰能相信在這張床上發生的故事?有一瞬,連我自己都懷疑,我們真的有過那樣的盛放嗎?鮮豔到仿佛春天回頭;真的有過那樣的溫暖嗎?即使人去屋空,床都還是熱的……
    沒有煙。倘有,我真想狠狠抽一口,以排解心頭的積鬱。
    淼淼出了這麼大的事,我毫無預感。之前大約有兩個月的樣子,我和淼淼的“預熱期”仿佛已過,我不再成天想著他。但我並不以為這是熱情減退,對於淼淼這樣的小王子,我不可能沒熱情。和他稍有疏遠,主要是因為公司忙,我接連外差,回上海後又遇上Sally來,心神自然不可能百分百地投注在他身上。可是,凡淼淼電我,我還是有興致和他煲;他若主動約我,隻要有可能,我一定會安排好手頭的事去見他。我堅信自己不是個喜新厭舊的人。
    在這兩個月裏,我帶他去見過一回Sally,鄭重其事地把他介紹給我未婚妻,我們還一起吃了飯。Sally挺欣賞淼淼的,說他是個典型的上海男孩,文靜、禮貌、模樣有點老派,又很有個性。飯後,我送淼淼回宿舍,在他宿舍我還待了一小會兒。算起來,那是兩個月裏唯一的一次。
    當時的情況是……鬼使神差,我臨時改了主意。
    我離開淼淼宿舍的時候,他還躺在床上,光著兩條美麗的腿。
    我衝他微微一笑,什麼也沒說。沒有任何解釋。
    現在想起來,我離開他宿舍的時候,他眼睛裏似乎有許多話要說,是我沒給他機會。
    我急著要走。
    …………
    女經理電話我,問我在淼淼屋裏找到什麼線索沒有?
    我回答說,沒。
    那時候我已經從淼淼宿舍出來,正從他們舞團的院子裏往外走。
    女經理在電話裏哀歎了一聲:“我是真沒辦法了……”她擔心幾天後的演出,因為男主角失蹤而撤檔。這種情況,不知要遭到多少粉絲的噴,又不能按真實情況向觀眾作解釋。
    …………
    魯超哥哥拿了一些獨立製片人的電影來看,世界各國的都有,大多是微電影,也有一些長片。
    我說我哪有時間看這個?
    魯超說:“你得看。我就是需要局外人告訴我,哪些情節能打動你。這對我很重要。”
    沈姐在一邊說:“魯超你別拉夫一樣,拉一個算一個。Tony不是這號人,怎麼進入得了這種情感體驗?扯淡。”
    魯超哥哥睜大眼睛衝沈姐:“沈渡你的一些個說法我很感冒,我拍片子,追求的就是普世情懷,不是針對小眾,不是專拍給特殊人群看的。你要這麼淺薄,我真懷疑你能不能勝任這部戲的編劇了。”
    沈姐說:“魯超你也別客氣,有話趁早說,說我們倆藝術觀、道德觀自始至終不能達成一致,所有的想法你我都背道而馳……你幹嗎要那麼客氣?你客氣了我也不領你的情!”
    魯超跟沈姐抬杠,分明由我而起。魯超哥哥對我做了個無奈表情的。這表情沈姐沒看到,要是看到又會揪著不放。
    沈姐接著說:“你懷疑我的能力?我還不幹了呢!愛找誰找誰去,誰稀罕啊,你的破片子!”
    那個星期天,我被魯超哥哥逼著看了幾部片子,其中一部是香港99年的長片,《心灰》。
    我逗著張的狗狗,幾個房間來回竄,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幾次,魯超哥哥都衝我喊:“Tony你是猴子屁股嗎?”“你就不能坐定片刻?”“你這麼跑來跑去,搞得我都沒心思看片。”
    等片子結束,走工作人員表時,魯超哥哥驀地地說了聲:“好。”聲震屋頂,轉而問張大夫怎麼樣?觀感如何?
    張慢條斯理模棱兩可地說:“還行吧。”
    “還行就是覺得不怎麼好。沈渡,你認為呢?”
    剛才看片的時候,沈姐多半在廚房,跟我一樣,也沒好好看。這會兒見老公問她,斟酌了半天,說:“這個鍾導演拍的片子怎麼都一個德行——雙男主,一個亞洲人,一個歐洲人?是不是有這方麵的癖好啊?就愛雜交稻的這種?”
    魯超說:“老鍾有國外生活的背景,所以他拍的故事不局限於香港、台灣,這種黃白組合更有傳播力,在全球範圍內接受度會更高一些。拍片不是得考慮受眾麵和上座率嘛。沈渡,這種電影工業模式你不懂!”
    沈姐多心了,賭氣說:“對,我就是個破編劇,小編劇,那好不好看你別問我呀!”轉身要去超市買手紙和醬油,還拉上我。沈姐很享受身邊有帥哥幫她提貨,在超市裏被顧客關注的瞬間。
    魯超哥哥直呼導演為老鍾,其實他哪裏認識,看過他幾部片子而已。鍾導演在港台獨立導演中排得上號,算是蠻有影響的一位。
    從超市回來,魯超征詢我對《心灰》的看法,說:“欸你好好看了沒有?”
    看了呀,我說。
    “看明白沒有?”
    明白了呀,怎麼沒明白?
    魯超衝我直搖頭,說拿我沒辦法。說誰要是當了我老婆,嘿嘿……
    他最終也沒說出當了我老婆會怎麼樣。其實,他心裏也明白,未必會怎麼樣,好歹我也是一個被公認的暖男。
    我說,我不太讚賞片子對男一號的人設,他愛上英語老師如果是因為父愛缺失,是追求一種心理補償,那就太……太一般了。追求父愛導致這一切,基本沒這個可能。
    魯超哥哥沉思了片刻,對老婆說:“Tony的說法不是沒道理,被他這麼一說,我也覺得這就是個套路。”那會兒,沈姐正在整理剛買回來居家物品。
    “這種愛其實和異性愛一樣,是沒理由的。如果一定要找理由,就把自己栽裏頭了。愛的起因如果是對父愛的向往,我也覺得牽強,甚至有點淺薄。你想想,一個父親能給兒子推薦一本描寫露骨的愛情小說嗎?而這一舉動恰恰是吸引男孩的開始……雖然這隻是一個細節,但對這部影片而言,這個細節就特別重要,是所有因果關係的因。影片的其他情節都表明男孩心裏是有目的的,全明白,打一開始就明白,就衝著這個,哪是什麼追求父愛?”他感歎地說,“有點意思,有點意思……沈渡你說Tony看不了這類片子?這小子聰敏著呢。”
    沈姐說:“總的來說,這導演,在我看來就四個字:力所不逮。影評人把這部片子吹神了,哪有那麼好。”
    魯超不同意編劇老婆的話:“話也不能這麼說,開端還是好的,雖說故事有點單薄,文戲部分還是很可咀嚼很可玩味的……”
    沈姐沒搭理他,忙著電話叫外賣,捯飭我們一屋子人的晚飯。
    魯超哥哥問我:“你說你沈姐能寫好這一類電影嗎?情感的,另類的?”
    我笑著說,能啊,大作家,什麼寫不了。小菜一碟。隻要是有可能在人類世界發生的故事,我姐都能寫。
    魯超撇著嘴說:“我看未必……”完了,還“嘿嘿”了一聲,特傷人。
    沈姐習以為常,不在乎老公的陰陽怪氣,衝著電話:“兩個炒麵,一個炒粉……炒麵帶肉絲,炒粉不要肉絲……聽明白沒有?真費勁!”直囔,吵得魯超哥哥衝我們又搖頭又皺眉。
    魯超說:“她根本進入不了那種良好的寫作狀態,被俗世的生活所累……按理說,你沈姐也是很有才華的。可是現在,連進洗腳店她都覺得是邪行異端,整個脫離現實社會,怎麼可能寫好複雜的人性?太婆媽,你姐她太婆媽了……一個婆婆媽媽的人,看不到世界的紛繁,更體會不到那種精彩。那老小子怎麼說來著?這是一個天堂,可是很難達到……”
    “誰啊?誰這麼說?”張大夫問。
    魯超終於憋出一個名字:“李……李安!”
    張說:“我有個主意,帶著你老婆,我們去趟泰國吧。旅遊,放鬆,順帶著讓她感受感受外麵的世界。這些年她待在家裏太久了,而世界的變化又太快,太紛繁。”
    魯超一拍大腿:“這主意好!Tony,怎麼樣,一起去?你去,你姐一定高興。”
    我說,我可沒準,公司最近忙。你們該怎麼打算怎麼打算,別把我算裏頭。
    “去次泰國……”魯超神叨叨自語,“看來這是必須的……”
    …………
    《心灰》說一個從小失去父親的男孩,與寡居的姑母一起,生活在一個長年沒有男性的家庭裏。
    他的文學課老師是個白人男子,看上去落拓,慵懶,胡子拉碴,一副混得不順心的樣子。
    第一堂課,老師向同學推薦了一部英國小說,福斯特的《莫瑞斯》,老師說:“你們要是隻來聽我的課,不做課外閱讀,就別來上我的課了!”
    《莫瑞斯》寫於1913年,直到1971年才得以出版,這是我所知道的有關這部作品的情況,這些內容不在影片範圍內。我估摸,作品60年埋於塵土,原因是它講述了劍橋大學兩個年輕男子的愛情,故事還涉及到第三個人,一個地位低下的男仆。一個典型的三角戀故事。
    話說回電影——
    男孩認真讀了老師推薦的小說,被深深吸引,他以各種理由找老師聊天,談英國文學,談詩歌,談成長……男孩蠻有心計的,雖然長得文文弱弱,戴一副度數不高的近視眼鏡,身板都沒長熟,但蠻要模仿成年人的談吐——這是影片導演傳遞給觀眾的信息。
    終於,有天,老師答應帶男孩去看自己創作的一部小成本影片——《初戀的痛苦》。這是老師吊詭的地方,也是導演挺顯拙的劇情設計。
    《初戀的痛苦》也是另類題材——一本小說,一部影片,老師的導向不言而喻,對於男孩來說,老師的內心不再是秘密。
    影片在一個簡陋場所放映,沒有產生多大的反響,沒有人關注或者說喜歡這部影片。老師走出影院,不禁感歎香港這地方世態炎涼、人情淡薄,說這樣的片子沒兩天就被人們淡忘了。其實是埋怨這世界對同誌情感壓根不理解,缺乏同理心。他向男孩坦陳,說如果不是因為在香港任職薪金高,他早就回英國繼續寫作去了。
    老師情緒萎靡,終日頹唐,男孩年輕的模樣是他生活中的唯一的亮色。雨夜,一對忘年交龜縮在酒吧喝酒聊天,傾訴著人生的不如意,仿佛能從中獲得各自需要的慰藉;偶爾,老師也把男孩請回家,教會他怎樣揉麵。他說他已經很久沒有自己烘培麵包了。
    老師明白生活中發生了什麼,但一直在逃避。
    故事進一步發展——
    因為在課堂上推介《莫瑞斯》,老師遭到校方的嚴厲警告。出版社一封客客氣氣的退稿信,更是讓老師的跌入了人生低穀。他以酗酒的方式排遣著心頭的鬱悶,愈發潦倒。
    是夜,男孩去老師家,理由是還傘——那真是個破理由,許多言情劇都濫用這個情節。但生活中這種拙劣的千篇一律的事,真的是很多很多。
    男孩去到老師公寓的時候,失意的老頭喝得爛醉,躺在浴缸裏。按理應該是赤LUO著,但鍾導演沒有去作如此的渲染。
    男孩看到醉在浴缸裏的老師,放下傘——這是必須要交待的細節——然後脫下衣褲,脫到一絲不掛。影片唯一的重口味隻是出現在此地,除此,這真是一部老少皆宜的文藝片,一段人生況味的真實描寫。
    男孩背對觀眾暴露出他那還沒長熟的身材,瘦瘦的PI股,細細的麻杆腿,然後勇敢地跨入浴缸……至此,影片想告訴觀眾的是,老師和男孩發生了什麼,至於在床上還是在浴缸裏,不得而知。這是一種純文藝的表達。
    在男孩跨入浴缸的一瞬,鍾導演佯裝疏忽,讓鏡頭捕捉到男孩小小的鬆鬆的蛋在腿的夾縫裏悠悠一晃,“一不留神”,巧妙出位,票房策略。
    影片看到這兒,作為觀眾,我其實對這種ROU體關係蠻排斥的。因為年齡差距太懸殊;因為視覺感受太不美好。你想,一個一身贅肉一身黃毛的老頭,和一個小男孩,你能從中得到什麼美感?我不能忍受一個熊男,對一個青春軀體的占位。盡管鍾導演沒有直接去表現這種近乎於蹂躪的行為,但所有觀影者,都發生了這種腦補——一種以玷汙為審美的電影語言。
    影片的後三分之一相對顯得簡單。老師酒醒後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他一直在自責自責自責……挑戰觀眾的耐心,直至吞下大量的藥物。老師以決絕的方式,企圖擺脫無以複加的罪惡感。
    這真矯情。
    酒醉不是理由,自殺不能反映人性的磊落。
    老頭即便吞了藥,觀眾也沒覺出他的內心有多高尚。
    是男孩救了老頭,所有的觀眾都猜到這一點——按時間長度,電影確乎沒到該結尾的時候——男孩半夜電話老師,因為久久沒人接聽,就跑去老師家。結果救了老師一命。
    一切都太普通太人為了……
    有點意思的是結局:第二天男孩去醫院探望,發現老師的病床空著……正當男孩悵然若失、觀眾莫名其妙的當口,老師出現在那扇通往露台的落地窗前……陽光構勒出老師臃腫的老態的身軀……
    我不知道鍾導演幹嗎不讓老頭去死?或者幹脆處理成校方把老頭遣送回英國,了卻了這段不知如何是好的孽緣。結果不是。
    結果是鍾導演給了一個開放式的結局。
    這是一種態度。導演的藝術態度,抑或說人生態度。
    也許,這就一個導演的情結——哪怕是搞了基,也罪不當死。鍾導演大篇幅地去描寫當事人內心的罪惡感,至此暴露出全部是言不由衷。
    我看完這部影片的感受是,“他們”不會想到去死,因為“他們”愛著。大把的藥吞下去,是戲劇的捏造。
    當魯超哥哥向我要故事時,我告訴他,其實,《心灰》的故事很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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