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天下無魔  15、能不能井水不犯河水?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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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能不能井水不犯河水?
    公寓的保安阿鑫告訴我,六樓我對門那個單元的老外“是一對”。
    那天,我下樓取快遞,鑫叔主動上來搭訕,問我住得好嗎,網絡有沒有問題?隨後便告訴我對門的事。在國外類似的事不會發生,業主有自己的隱私權,公寓管理無權過問,更不可議論。
    聽了鑫叔的小道,我不知道什麼樣的反應才是合理的,既符合國情,又不違背我為人的底線。
    “不過——”鑫叔繼續評價,“兩個老外人還是蠻好的。和他們做鄰居是你的福氣,一點都不煩人,也沒什麼朋友來往。”
    他見我不接茬,兀自嘀咕:“外國人怪來兮,兩個男人也可以成一家子,日子過得比正式夫妻還恩愛。”他還說,從沒見過這對老外鬧別扭,每天一同進,一同出,一起到超市購物,然後大包小包提回來……
    我認為,鑫叔這番話裏有兩個明顯誤區:第一,建立男男關係和人品無關,所以“人還是蠻好的”不值得一提,其中沒有因果係;第二,六樓的這對老外,沒什麼不正式,他們在一起了,就是正式,不是什麼假戲真做,更不是野鴛鴦。旁人不可以評判他們的正式性及至合理性、合法性。
    鑫叔前後兩句話都貌似有邏輯,貌似誇讚,實際上隱含著一種深刻的否定。
    當然,鑫叔的觀念也好,想法也好,正判也好,誤讀也好,都基於中國傳統,其認知帶有明顯的文化差異,同時也反映出舉棋不定模棱兩可的“雙標”糾結。對鑫叔的話不可太認真,我聽完單是報以淡淡一笑,沒有自己明確的態度。
    我的兩位老外鄰居,開始隻是在過道上打照麵。有時,我開門,他們單元的門開著,裏外相視一笑,算是打過招呼。他們喜歡敞著門,說明不是隱藏著許多秘密的人。有一次,我從外麵回來,他們倆正打算出門,撞個正著,就相互正式介紹了一下。他們一個叫墨菲(Murphy),一個叫亞岱爾(Adair),都來自英格蘭的萊斯特郡。我沒去過那地方,聽他們自詡,說萊斯特是英國最美麗的城市,有大片的綠地,四季都有如公園一般,城中居民們以此為自豪。
    眼下,墨菲在上海一家培訓機構當外教,亞岱爾好像在做文化進口,具體是什麼,我也說不清。兩人長得頗像,乍一看,以為是兄弟倆,連個頭、體態都一般無二。
    兩人都不是清秀的那種,大骨骼,略有肚腩,絡腮胡,雖然每次見到他們都刮得很幹淨。我第一次見到他們時,就注意到兩人手背上豬鬃一樣的黑毛,是典型的歐男。但是,我沒分辨出他們的角色分配。
    鑫叔有次鬼馬地問我,說:“你知道兩個男人怎麼做夫妻嗎?”
    我一凜,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鑫叔跟著就說:“你小孩,不好對你講的。懂太多就學壞了。”轉而又說,“哪天阿叔空了,再告訴你是怎麼一回事,現在我要到物業去跑一趟……”
    我說,哦,阿叔你忙。
    鑫叔好像始終沒逮到空。其實,我看他的工作並不怎麼忙,屬於閑人一枚。
    周末,陳昊來,我們在過道上遇到墨菲和亞岱爾,他們友善地朝我們笑。
    我看不清他們的笑容裏蘊藏的其他含義,隻感覺笑得有些蹊蹺。
    他們說:“你的朋友是個標準的中國男孩。”
    我更正說,同事。
    他們認真地說:“祝你和你同事周末愉快。”
    也許,我覺得他們話裏有話的時候,他們也感覺到我有意要撇清什麼。
    撇清不撇清其實是沒有作用的,重要的是直覺。就像鑫叔說他倆“恩愛”一樣,也是一種直覺。事實上他們倆絕少在公眾視線下秀恩愛,而屋子裏的情況,鑫叔又怎麼可能知道?
    那天,鄭凱來我家,見到對門兩位老兄,當即就問我:“是基佬啊?”
    我說,你直覺挺靈的。
    他吐了下舌頭說:“見識了!”
    又一周,換上邁克有事來找我,墨菲和亞岱爾的眼神更添了一份好奇。他們照例笑容可掬,照例給邁克一番誇讚,說他長得輪廓圓潤,精致清秀(Conely)……他們對男生的長相很在意。
    我照例是看似無意地聲明這是我公司的另一同事。
    他們照例祝我們開心……
    直到有一天見到我帶著雪奈回公寓……他們滿臉疑雲,表情千變萬化。
    後來,再見到男生來,他們什麼也不說了。
    有次,公司來了一幫同事,墨菲送了一大塊自己烘焙的蛋糕過來。
    …………
    陳昊到了二部後,經常被老大派出去做其他事,跟著我的時間並沒想象中那麼多。
    我覺得這樣挺好。
    我剛搬去浦東的那一陣,每逢周末,小昊和邁克便過到我這裏,熱鬧一天。他們說,浦東空氣好,街道開闊,行人也少。說難怪我要從西區搬出來,太會享受了。
    我說你們當我是鄉村別墅,一禮拜來度一次假啊?
    他們說:“你不覺得一個人獨樂樂太自私嗎?拿來分享嘍。”
    每次他們來,我都管吃管喝。
    後來,邁克鬧“婚變”,跟“巴黎春天”的女友鬧得不可開交,連著幾個周末就隻有陳昊一個人來。
    又一個周六,天非常好。
    那幾日,北方某地正發特大洪水,每個人都思考著沉重的人生;命運,頃刻成了國民共同的關注。
    下午,我和小昊出去打了會兒球,出了不少汗。
    回家洗完澡,他給我做意大利麵。其實就是拿意大利醬料,做他的山東醬拌麵,與我喜歡的忌司口味相去甚遠。吃完,有點撐,卻哪兒也不打算去,我抓緊處理公司的合同文本,小昊在起居室看電視,看救災的現場報道。我偶爾回頭,見小昊脫了鞋,抱著腿,蜷縮在沙發上,很投入的樣子,眼睛都沒怎麼眨。
    我不時出去拿點吃的喝的給他,可樂、咖啡、堅果什麼。後來,還為他切了一盤水果。
    我在裏屋說,小昊你還不回去?
    他說:“不急。”
    從裏屋往外張望,小昊的側麵很好看,是下頜線很清晰很骨感的那種。如果個子再高一點,就很彪偉了。可是世界上盡善盡美的事物畢竟是少而又少,他就是個子不高,身型不大,在我麵前小了一號似的。
    小昊還有一個毛病就是話不多,偶爾瘋起來才有點活潑。跟他呆一起時間長了,難免讓人感覺悶。
    人們說,寡言的人重感情,我不知道這話幾分真幾分假。
    電視報道災區有個年輕人,被困在山裏,經過幾十小時救援,好不容易被營救出來,竟然沒撐到最後。為他做人工呼吸的戰士悲愴地喊:“就這一會兒你咋堅持不住呢?”聲淚俱下。
    看到這,鐵石心腸也唏噓。
    十點的時候,新聞重複播,我覺得太壓抑了,就關了電視,和昊並排仰靠在沙發上,眼望天花板,不知道該說什麼……
    突然,好一會兒沒出聲的小昊靠過來……
    我吃驚!
    他倚在我肩頸處,茸茸的頭發紮到我臉。也許,本來是有其他圖謀的,比如親我一下,臨了,膽怯了,沒敢。
    過了會兒,他自己也有點囧,因為我們從沒有過這麼直接的接觸。於是,離開我,怔怔地定在那兒,等待我的反應……或反應強烈,驚愕厭嫌;或正中下懷,順水推舟。
    他呼吸局促,眼神慌亂。
    我沒見過他這樣子。
    我愣了很久……
    我確實可以有兩種反應——情緒反感而態度強硬地推開他:“你幹嗎?!”
    或者,露出壞笑,戲謔地說:“靠,你幹嗎啊?我是你靠枕嗎?”但是——
    那會兒我嗓子特別幹澀,情緒也很緊張,幾乎發不出聲音。等我能發出聲音了,竟神情靦腆地問了句:“你……怎麼了小昊?”
    小昊瞬間離開沙發,轉身到廁所裏,什麼也沒說,關上門。
    我意識到自己的反應很蠢,像一個沒經過事的小孩。口氣也太溫和了,顯然不是人們眼裏那個痞帥Tong的應有反應。
    當時我曾想,我是不是該大力踹他一腳,把他從沙發上踹下去,跟他說你也學會跟我膩味啦?我可不喜歡這樣……可這麼做太傷害他了,憑什麼這麼傷人?我做不到。
    我和陳昊相處了那麼久,在一個公寓裏住著,稱得上是朝夕相處。日久生情是人生最不能免俗的事,也是人之常情,正因為如此,兩個人之間始終有一盞無形的紅燈隱隱綽綽亮著。然而,這一晚,紅燈瞬滅,最擔心的事發生了,不算出線也是踩線了。
    我從未有過地緊張,尷尬。
    …………
    作為近鄰,井水不犯河水似乎不可能,況且,墨菲兩口子願意和我建立一種友善的近鄰關係。
    那天晚上,亞岱爾來按我門鈴,說墨菲發燒,問我有沒有體溫計?我說,這個真沒有,我替你去附近藥店買一個吧?轉而一想,還是勸他們去醫院做一次診斷比較妥當。
    開始亞岱爾還有些猶豫,估摸是對上海就診方式不熟悉。我說,這樣吧,我今天正好有車,送你們過去。
    說定後,我去開車,亞岱爾回去幫墨菲打理。連夜去醫院。
    墨菲兩頰通紅,看上去燒得不輕。亞岱爾在車上關切的態度讓我大開眼界。他一條膀子始終襯著墨菲,讓他把頭靠在自己肩上,一路上顯得十分焦慮,不停地地問:“Are-you-sad?”如此真情流露,即便是一對老夫老妻都做不到。我開著車,眼睛霎時就熱了。
    人一輩子在世上尋尋覓覓,不就是為了找一份相互照應相互愛慕嗎?你管他這人是誰。當我們離開父母後,找一個可以依傍、值得依傍、足以升華為親情的人,我們的人生就不會顯得形單影隻,那麼孤寂,那麼無望。即便不是相伴終老,那又怎麼樣,人生的路本來不就是一段一段走過來嗎?否定男男也有愛,甚至詆毀他們的真情,是因為那些凡人俗子看不到愛可以超越一切——年齡,身份,種族,地位,乃至性別……
    夜間急診還方便,大夫說墨菲患的是流行性感冒。我跑前跑後,取化驗單、付款、領藥,很快讓他吊上針。老外特別驚恐感冒,又忌諱打點滴,我還得負責做兩人的思想工作,說因為環境汙染,感冒在中國是常有的事,不那麼可怕;打點滴是最解決問題的治療,吊上針半小時病症就可以緩解,不那麼難受。中國人每年的輸液量列世界首位,在中國生活就要學會打點滴,要不你就別感冒。
    輸液的靠椅看起來十分簡陋,墨菲占一個,亞岱爾占一個。亞岱爾占一個座的目的是要讓墨菲枕著他的胳膊,這在醫院是不被允許的,也沒見過哪一個男生打點滴,另一個男生要摟著他,而且是兩個胡須男。護士幾次經過,都提醒“家屬”不要占座。出於兩人是老外,護士說了幾次後,不再管他們。
    我見亞岱爾兩次湊過去親吻墨菲,覺得這在中國真的不合適,便婉轉地提醒,說感冒就是呼吸道傳染,讓亞岱爾盡量離墨菲遠一點。
    我覺得兩人在輸液室秀恩愛也不是個事兒,便去大夫那兒要一張病床,說畢竟是老外,能照顧就照顧一點。大夫抬起眼睛問我:“你是他們什麼人?”我說,鄰居。大夫微笑著問:“他們怎麼回事?”我說,就那麼回事,你想對了。大夫不屑地一撇嘴,說:“成,我看看有沒有急診床位,要有就替你安排一個。”
    我看沒我什麼事了,亞岱爾也催著讓我回家,我便答應。
    我走出急診樓,沒想著回去,坐在樓前台階上抽煙。
    那會兒,我什麼也沒想,就想讓自己靜一靜。
    我的心不知道哪兒被觸動了。
    後來,亞岱爾也出來,說墨菲被安排了一個病床,那樣好多了。他說他出來透透氣。
    我給他煙盒,他拒絕了,在我身邊坐下,望著前方的夜。
    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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