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天下無魔  1、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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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
    那年,剛進入十月,城市已然有了秋的模樣。
    位於上海浦東一條幽靜的街麵上,鋪著一層金黃色的落葉。
    這景色,照例在西邊老城區。當年的租界,留下了許多仿佛有精魂的大樹,一徑在那裏老而彌堅了大半個世紀,見證世的更替,人的變遷。像浦東這邊的新城,梧桐出落得如此繁茂,不用想,必是成年老樹遷移過來,假模假式地模擬出城西的洋氣,以吸引小資過這邊來置樓——這年頭做什麼都沒有買樓盤錢來得快。
    不過也好。世上什麼不是遷過來,挪過去,才有了今天這模樣。原生、原產、原住、原味已然少見,能拷貝出一個東方巴黎式的西區,不能說不是件幸事,一件積德的事,哪怕多數細節是無從考究也無法複製的。
    落葉的片兒很大,摞在一起,像一隻手扣著另一隻。車開過,有哢擦哢嚓的響聲,仿佛有細小的心思一路盯著你,跟你呢喃,跟你碎嘴,討你開心,怕你孤寂。
    開過的車是3。5的奔馳Viano,深灰色酷馳版,大氣而酷勁十足,在上海俗稱“商務車”。然而,從車窗裏透露的信息看,不像有重要的商務接待,淩淩亂亂的堆物,分明是一次搬場行動。
    之後,壓著落葉的Viano在一幢多層公寓前停下。公寓灰色,深綠合金窗框。
    那會兒,夕陽正鋪過來,滿地的金就有點名符其實。
    灰色Viano急刹後,從司機座上下來一青年,好高好高的個頭,穿一件薄型的運動裝,連帽的那種。底下褲子和運動裝一個係列,灰鼠色,寬條白褲縫。腳下蹬一雙簡單的跑步鞋,簡單到連一枚商業LOGO都不帶,單單是白。線條倒是極美。
    從青年小小的臉型以及露出的部分腳踝看,應該屬於體脂很低的那款,但運動裝的袖管分明很緊繃,這就讓人有點拿不準了。肱二頭和三角肌很發達,到底還算不算瘦?
    似乎胸也大,看上去。
    進一步打量這青年,你會發現,上衣拉鏈撐死提到胃那兒,再也上不去。當胸扯出一個大大的U字,露出深深的符號似的兩道胸線,殘留著夏日陽光。當胸一掛粗狂風格的金屬鏈,墜著一枚刻有英文的戒指,。
    看著青年的著裝,人們不禁猜想,是不是生活很拮據啊?買不起合身的新衣,或是穿錯了哪個小號男生的。
    當然不是。
    青年穿得不成比例,明眼人能看出,除了能展現上身的健碩外,還把他腰長的特征展露得十分到家。所謂“春光乍泄”,其實就是刻意所為裝得一不小心。窺到豹的一點點花紋,便知道它是怎樣的一頭美獸了。
    腰長確實是好身型。生活中一般不大為人注意。所謂“蜂腰”“公狗腰”其實指的就是這一款。倘若,一個長著公狗腰的男生,和一個短腰的男生站一塊,有參照,相形見拙,你就知道什麼是好看了。
    青年身上那件緊緊的運動上衣,叫審美情趣高的人看,絕不會看出寒磣,更不會覺得因為窮。
    公寓樓的保安很快認出青年不是貨運司機,盡管車上一車雜物。
    前些天他來過,保安想。帶一男生過來看房,開一輛紅色的Lexus。保安說,你把的“淩誌”弄一邊去。當時,青年沒聽懂。他不知道上海人通常把Lexus叫“淩誌”。後來保安說,“停在門前,業主要發聲音的”。這時,青年才明白,隨即將紅色“淩誌”開進了地庫。
    看房那日,保安見他們很快就將五樓那套居屋定下,並當即和中介簽了租賃合同。
    保安是一路盯著他們上樓的,然後進屋,然後和中介談,然後離開。對保安來說,這兩個都是陌生人。陌生人須多加提防,是為職責。
    保安在履行職責並滿足好奇心的時候,見與青年同來的男生光在一邊看,沒有發表任何意見,很寡言的樣子。自始至終,隻是青年一個人在和中介交涉,問這問那,打聽東打聽西。據他們說,兩人是同一公司的,同事關係。對這一點保安似無懷疑,因為那天兩人穿同樣的深藍色西服,白襯衣,看上去應該是聯手翹班的那種情況。
    此時,保安見灰色Viano停下,青年下車快步向自己走來,便熱情地招呼:“這麼快就搬來了?”
    哦。青年簡單地答道。
    “你公司的同事沒一起過來?”
    有哦。
    這一刻,保安其實已經看到他同事從車上下來——濃眉,鮮豔的唇,矮青年大半個頭。蠻俊朗的。
    保安看著青年俊俏的同事,不由想,這人其實長著一張撲克牌臉——所謂“撲克臉”無非是雖標準但不大有表情的那種。上海人認為這種長相的人一般性格都比較“夾生”。北方人叫“格澀”。
    “格麼,需要幫忙勿啦?”保安以帶有濃重上海口音的國語問。
    高個子青年繼續簡約地回答,人有夠哦,我們三個呢。謝謝。
    果然,保安見除了“撲克臉”外,灰色Viano上還跟著下來了一男生,個子比“撲克臉”高些,身條也稍細些,眼眉十分秀氣,白皙的膚色使他有三分女孩相。
    三個人沒多說話,開始從車上卸東西——兩三隻三十寸ABS材質的旅行箱,幾個大號的塑料儲物盒,一些紙箱。有些衣服沒打包,直接用衣鉤掛在車上。還有些鞋盒,幹脆零散地堆放,搬起來難免有些稀裏嘩啦。
    保安主動擔當起幫著看守的角色,一邊不失時機地向搬物的男生打聽——
    “三個人住啊?”
    “不是啊。”“撲克臉”回答說。
    “哦。”保安接著問:“那個,那個高個子,就是馮先生?”
    “撲克臉”愣了楞,跟著便說:“哦對。”想來保安是通過入住登記得知租戶姓馮。
    保安湊趣地說:“這套房住三個人有點擠,兩個人剛剛好。”
    “撲克臉”無表情地回複了一句:“就住一個人。”
    不知為什麼,保安有點不信這套屋就住一個人,等那個秀秀的男生再次下樓搬物時,便訕訕地說:“這套房,你們租金出高了——”
    “秀秀男”不禁問:“別人出多少啊?”他放下手裏的箱子。
    保安見“秀秀男”比較容易攀談,便說:“月租不會超過一萬。雖然是精裝,設備都是最先進的,但這裏是浦東。”
    保安說就是你們住的同一層,對麵那戶老外,月租八千六。“他們親口告訴我的。”之後他還特別補充,前兩年租的,現在租金略微又漲了一些。他說:“老外就是兩個人住。兩個男老外。”
    保安這些話,高個子青年在上上下下搬物的時候,都有聽見,隻不過斷斷續續不連貫。此時,他停下腳,對保安說,我的網絡麻煩你催一下物業,盡快替我開通。
    “沒問題沒問題,今天就給你辦。”保安殷勤地說。
    青年說,往後我在這裏住,還請阿叔多關照。
    “好說好說,叫我阿鑫好了,有事你盡管找我。”
    …………
    搬完,青年送走了倆同事,看著亂亂的屋,一時沒了方向。
    同事不得不走。
    本來他們要留下的,可是公司臨時要用車,隻能讓他們把Viano先開回去,並說好,慶祝喬遷的事,改天補。
    同事走後,青年完全沒信心把一屋子的堆物歸置整齊。他勉為其難地鼓勵自己,這事一定得抓緊。早整理完,早安心入住。他還想,自己不歸置,誰來替你?早晚得自己來。於是,他發狠,扒了運動服,決心大幹一場,赤膊上陣……幹了一會兒,他覺得還不夠勁,幹脆連褲子也脫了。
    係繩的運動褲本來都快掛不住,吊在胯骨上,幹活特別不利索,礙事。
    脫了外褲,青年身上隻剩下一條小小的底褲。他身型本來就大,小底褲在他身上無異於冰山一角。看著鏡子裏的自己,青年突然就想到,搬家不是沒一點好處。
    一個人,一居屋,私密性肯定比住公司屋好。在此之前,他一直在考慮,這次喬遷究竟有哪一點值得慶祝?
    他心裏躍躍的,想把唯一的一點好放大一下。
    他想,這屋子裏鬼都沒有……以前的公司屋,雖然住的都是男生,像男生寢室一樣,但到底是同事,相互間的界限還是要有,不可由著性子來。以後每天每天,都可以自由,無所顧忌。
    在鬼都沒有的屋子裏,過自己的生活,是一件比較開心好玩的事。
    他一不做二不休地脫到最光,然後重新開始幹活。
    確實有那麼幾分鍾,他覺出一絲絲快活——屋裏有雜物異味的空氣貼著他身體流動,那是一種俏皮的鼓惑,無羈的爽快……但很快他就發現不行。沒了束縛,自然就有垂力,勞動起來稍有幅度,它便晃蕩,打左邊的腿,或者右邊的腿,準確地說是打在大腿內側。這種無節律的鍾擺運動,被對麵的鏡子如實地反應出來,看起來很可笑,似乎比主人還忙碌,。
    於是他找回先前的模樣,將鍾擺固定在一個位置,甚或說,回複到日常乖巧蟄伏的樣子。
    束縛住,沒自由。即便是薄薄的一層,也是一種捆綁。生生的一個大包。
    經過這麼一折騰,青年徹底沒信心了。
    他覺著,把這麼幾大箱東西都歸置到合理位置,並且看起來有條不紊,是件特別無望的事。
    …………
    我坐下。坐在乳白色的地毯上,看我的新居……
    背靠紙箱。
    這是一間大兩居,單位麵積挺大,視野也很開闊,總的一句評價,敞亮。
    當初就是因為屋子敞亮,才很快定下。之前,看了不少租屋。
    這裏原先的業主是個韓國人,按他們的生活習慣,寓所裏的一切都處理得簡潔。整間屋鋪白色大理石。
    陳昊當時和我一起來看屋,他認為,按照中國人的生活習慣,滿屋子大理石不適合居住。所以,當決定租下這間寓所時,我的第一個要求就是,除烹飪區域和浴室外,全都鋪上地毯。
    中介代表業主詰問:“餐飲區也是?”
    我說,當然。
    中介認為這不好,說:“吃個飯,請個客什麼,難免有汙漬。大理石多好,清洗一下,打上蠟,潔淨如新。”
    我笑著說,我基本不在家吃飯,也不請人在家吃飯。
    不管中介如何巧舌如簧,百般阻撓鋪地毯,我依然堅持。因為,我的生活習慣就是在家時光腳。
    後來,幾天裏地毯就鋪上了,但處理得不好。
    我給出的顏色要求是“梅染”或者“薄柿”,結果給我鋪的基本就是“象牙白”。起初,我真懷疑他們是故意的,存心讓我滿地汙跡,不堪收拾。後來,我想明白了,我為了把所需要的顏色說得準確些,其實不如告訴他們“駝色”“淺黃”來得實際,通俗易懂。他們不是幹我這一行的,壓根不知“梅染”“薄柿”是什麼。不知者不為罪。可明明不懂還不問,就是他們的錯了。
    可是木已成舟,都已經搬進來,就沒必要在細節上糾結。
    近乎白色的地毯,其實和整間公寓的色調還蠻吻合的。高光、淺色,看著還舒服,讓我想起馬丁的畫廊和薑申的小白屋。都是些溫暖的記憶。
    我是不是特別適合在這樣的氛圍中生活啊?我突然就有想。
    即便不是刻意去打造,它也會主動來擁抱你,自然而然就將你置於近乎純白的環境——看似單調,不著色彩,其實裏頭包含著人世間的五光十色,大紅大藍大黑……
    我不怕那些呈現於表麵的白會被玷汙。我個人的生活習性極好,是個愛幹淨的人。不是吹,世界上像我這麼愛幹淨的男生怕是不多。
    平時我愛赤腳踩在地毯上,還願意席地而坐,看書或者上網,把整一個屋當一張大桌子。累了,便就地橫倒,打一個盹。我是個隨地都可以睡著的人。
    一個人願意在地上打滾,與之零距離接觸,自然是很看重地麵的清潔,所以我不會輕易去弄髒。我不能容忍地麵不幹淨,就像不能容忍眼睛裏有沙子。在公司屋住的時候,陳昊他們常常因為我俯身、特別鄭重地從地上撿拾一片紙屑或者一塊掉落的土豆片而笑話我。可是,我習慣了,舉手之勞,不可不為。不由自主。
    這會兒,我就是坐在近乎潔白的地毯上,思考著搬家的利弊:從華山路公司屋搬出,上班遠好多,這肯定是不利因素。不說每天起碼比平時要早起一個小時,平白無故還增加了開支。我並不富裕,平時又大手大腳,公司同事聚個餐、K個歌什麼,多半是我買單。一萬二的房租對我而言,是一筆額外的負擔。
    公司原先提供的公寓,沒有房租這一說。要說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未必盡然,我們公司就有。
    這些說到底都不算什麼,重要的是,搬了新居,我落單了。
    沒了小夥伴鄰屋住著,少了小昊、邁克這兩個心氣相投的同齡寓友在我身邊,我不知道“下班”“回家”還有什麼意義?跟成天一個人在外出差有什麼兩樣?
    然而,不能不搬;不能不在外找租屋。從城西越江遷徙到浦東,遠離公司,遠離朋友,即便有許多不如意,也必須這麼做,這是情勢所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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