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佛奈我何  46、我是個年輕的傻瓜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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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6、我是個年輕的傻瓜
    我問魯超哥哥為什麼老想著親我?親一口有那麼過癮嗎?
    魯超哥哥說他在做一個戲劇實驗。說得我懵圈。聽過化學實驗,聽過物力實驗,不懂什麼叫“戲劇實驗”。
    魯超哥哥說:“你說我為什麼天天抱著《泥百合》的劇本,放不下來?就因為它太難了。人呐,本質上就是樂於接受挑戰,越有難度的東西,越能刺激人的興奮神經。簡單說,就是越得不到的東西越想要,越做不成的戲,天天就想著怎麼把它做成了——這就是所謂的潘多拉效應。一旦得到了,戲做成了,有朝一日《泥百合》千辛萬苦終於上演了,其實也就那麼回事,仔細想想,自己也未必那麼在乎它。”
    那會兒,魯超哥哥從樓下拿來一盤芒果,個兒有拳頭那麼大,一麵撕著皮兒,一麵對我說。我感覺他有意在回避我的問題,換句話說,兩個人壓根沒說到一塊兒去。
    哪兒跟哪兒啊!我無奈地說,被你雷到。
    “生氣啦?”見我悶著頭,魯超哥哥靠近我,用肩膀頂我。
    沒有……我嘟噥。生什麼氣啊,有那麼小器?
    “跟你玩笑呢,咱們倆誰跟誰啊。”
    不想跟你玩笑……沒勁你!
    他突然有所領悟,說:“哦你剛才是在問我,為什麼老想著要親你是吧——“
    他把剝好的芒果遞到我嘴邊,我說我不吃,真不吃。
    魯超哥哥自己咬了口,很汁水的樣子:“哇,好甜!你咬一口,看看是不是很甜。”
    我把頭挪開……從扶欄間看見賈斯汀很乖地趴在樓下,仰著頭關注樓上的動靜。在賈斯汀的監視下,我怎麼可以吃他咬過的芒果?
    他說:“實話告訴你,沒有理由。有時候,人的想法就是這麼單純,就是單純想這麼做。有理由也是牽強附會自己給自己找的借口,不是真實的……人呐,通常一眼就能感知什麼是好,什麼東西其實不那麼好,就像我剛才買芒果的時候,一眼我就知道這芒果準甜。雖然價格貴,但值啊!其實之前我也沒買過芒果,單憑這色澤,這飽滿的品相,就知道它熟透了,斷定它水分足,而且齁甜齁甜。你看,真的是熟透了,但沒有一點腐爛的痕跡。”
    他又一次把芒果糊嚕在嘴裏大大地咬了一口,並在唇和舌之間攪拌著,滿嘴是呼嚕呼嚕汁液的聲音。
    “我這麼說,連你都不信。王爾德又怎麼能夠在法庭說服法官,讓他們相信,他對雪萊的愛,純粹是出於一個年長者對年輕人的好感?”
    到這份上,“愛”這個字變得越來越抽象了,我說。也許他們壓根沒說到一塊去,奧斯卡強調愛這東西完全有可能隻局限於精神層麵,但法官不以為然,甚至嗤之以鼻。
    “你說有可能嗎?“
    什麼?
    “精神層麵——那種純精神的、特別唯美的感情。”魯超哥哥追問道。
    我不認為有這樣一種東西存在,我照直說了我內心的想法。奧斯卡想美化自己的所作所為、粉飾罪惡、掩蓋醜行而已。他是個藝術家,他不要麵子嗎?他願意承認這一切背後,其實是有一個非常卑劣的目的存在,不說是齷齪吧,至少是拿不上台麵見不得陽光的。
    “你也是這麼想?“魯超哥哥低下頭看著滿手的芒果漿汁,不覺黯然。”所以,未來有多少觀眾會不這麼想?當戲進行到三分之一的時候,答案其實已經在每一位觀眾的心裏,這就是所謂的道德框架,每個人都被既定道德觀念所綁架。所以,《泥百合》的結局不可能是開放式的。誰是正義的一方,誰代表了邪惡,在那些可愛善良的觀眾心裏早已經明鏡似的。舞台上嘈嘈了將近180分鍾,都他媽是編劇導演在那裏搞事情……”
    …………
    (原告律師)吉爾:愛德華·雪萊先生,我們不想追究你給一個淩辱過你的“紳士”寫信的真正原因,而更想知道那位“紳士”和那些年輕人的“通常習慣”是什麼?
    雪萊:我寧可不用語言來描述那些事。
    吉爾:但是你要明白,倘若出於某種原因,造成陪審團的先生無法了解那些重要的細節,未來的判決很可能於你不利!法庭有理由認定所有的指控都事出無據,而你,愛德華·雪萊先生,將涉嫌誹謗!!
    雪萊:……那些事是不潔的。
    吉爾:你是說,跟隨王爾德先生進入臥室後發生了一些不潔的事?
    雪萊:是。
    吉爾:哦,那我們就更有必要了解那個詞的定義是什麼。除了你剛才所說擁抱和親吻外,你們還上了床?
    雪萊(遲疑片刻,終於——):是這樣。
    吉爾:你是在肯定地說你們睡在同一張床上?
    雪萊:是的。
    吉爾:單憑兩個男人躺在一張床上是不能判人有罪的。雪萊先生,請告訴我們,王爾德先生允許你和衣躺在那兒嗎,還是做了其他的決定?
    雪萊:他要我脫衣服……
    吉爾:你說的僅僅是脫“衣服”,不是其他?你肯定?
    雪萊:當然不僅僅是“衣服“,但是……開始時,他隻是讓我脫掉上衣。
    吉爾:你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是“讓你脫掉上衣”,還是“替你脫掉上衣”?
    雪萊:都是。
    吉爾:我明白了。接下來我要問的是,那時候你們兩個,一個穿著衣服,一個並沒有穿衣服,就那樣躺在床上,是這樣嗎?
    雪萊:起初是這樣。王爾德先生對我做那一切時,起初他穿著衣服,後來……當然不是。
    (法庭上鴉雀無聲)
    吉爾:請注意,陪審團的各位先生,雪萊先生這裏試圖表明的,不僅僅是王爾德先生除去一件外套什麼。他想說的是,當時兩個男人一絲不掛地躺在一起。是這樣嗎愛德華先生?
    雪萊(看了看法庭四周):是……
    吉爾:但是,王爾德先生認為你說的這一切都是編造的謊言。他甚至懷疑你有迫害狂想症!
    雪萊:我沒撒謊!!他就是在那樣的狀況下擁抱了我。
    吉爾:哦,鎮定,鎮定!我們離真相越來越近了。之後呢?
    雪萊:他繼續吻我。
    吉爾:除了親吻你可愛的、因為潮熱而顯得過於鮮豔的唇以外,還有其他部位嗎?
    雪萊:是的。
    吉爾:哪些?
    雪萊:我不知道怎樣來描述那些部位,請原諒。
    吉爾:沒關係,我們完全能理解。現在我們想知道,他在你那些不可描述的部位僅僅是親吻嗎?
    雪萊:不是,比這個更可怕……我可以不說嗎?
    吉爾:我來替你回答好嗎,年輕人?雖然我知道,對於一個律師,替證人說出某些關鍵性的詞彙是不被允許的,但為了讓事情的真相更加明晰,我不得不這樣做,而你隻需要回答我是或者不——
    雪萊:可以。
    吉爾:王爾德先生當時就像是在餐桌上品嚐一枚橄欖,非常家常,非常自然,是這樣嗎年輕人?
    雪萊:……是。
    (嘩然)
    雪萊:但我沒有讓他持續太久。
    吉爾:這無關緊要。當時,你拒絕了,於是一切都結束了?
    雪萊:事實上並沒有結束,王爾德先生對我提了一些要求,而且他立刻那樣做了……雖然他認為我是成年人了,需要經過我的同意。
    吉爾:他成功了?
    雪萊:他看出我決不允許他對我做那樣的事,就放棄了。但是,第二天早晨——應該是天還沒有完全亮的時候——他看著床上的我,又重複了那件事……因為屋子裏拉著很厚的窗簾,我不能確定天亮了沒有。
    吉爾:於是他成功了?
    雪萊:……我想是這樣。
    (法庭上再次嘩然,法官的木槌敲得震天響。)
    吉爾:我想,不需要做任何注解,來說明王爾德先生是以怎樣的方式、通過什麼途徑來侵占了這個年輕人的身體,每一個陪審員都明白這裏發生了什麼;似乎也沒必要追究這是不是他對其他男孩的“通常習慣”。
    這一件就足夠了。
    足夠定他的罪!!
    尊敬的法官大人,各位陪審團的先生。任何有身份的人,聽了這兩次可怕的庭審,都不得不嚴加控製自己的情緒,才能阻止油然而生的憤怒。這些齷齪的事玷汙了我們的城市和街道,它讓每個人心裏蒙上陰影,因為這樣的事有可能危及到我們的兒子——如果你有兒子的話。或許,它已經在你平靜而幸福的家庭中發生了,而你卻一無所知。做這些事的人可以說是毫無廉恥之心,社會正在被他們腐爛。
    現在案情已經大白,別指望法庭會原諒他們,因為上帝禁止這種罪惡!
    我現在最需要問的一句話是,雪萊先生,你既然如此憎恨施加到你身上的淩辱,為何還要一次次走近王爾德先生,走到他的身邊?
    雪萊(遲疑,思考——):我想……我想我是個年輕的傻瓜。
    吉爾:好了,法官大人,我的話問完了。
    …………
    我明白,雪萊在法庭的一席話,披露了本來隻屬於王爾德個人的全部真實。猜疑成為事實。臆想被鐵證捆綁。
    在魯超哥哥的劇本上,這長長的一節,好幾頁,全被紅筆劃出,然後打了一個又一個大大的“×”。
    魯超哥哥說:“好戲。”
    他給我念完這節後,連聲說著“好戲”,然後說了另外四個字:“忍痛割愛。”
    劇院不會容忍他的演員在觀眾麵前朗讀這些台詞。
    “你說,我將如何來填補這些將被刪去的空白呢?”魯超哥哥問我。
    問我真是白瞎,我又不是搞戲劇的。
    “既要讓觀眾看明白,看到律師是怎樣一部部逼近真相的,又不能照搬法庭上那些直白的對話。”魯超哥哥繼續對我發問,“——還不能缺少原先那些台詞的戲劇張力以及精彩度。怎麼才能做到這一點?”
    我意識到,與其說魯超哥哥在征求我的看法,不如說他是在自問自答,尋求內心的出路。這種時候,我想,我不可打斷他,也許這正是一個藝術家在走過他的“凱旋門”。
    “Tony,你說,奧斯卡把雪萊引入臥室的時候,有沒有可能帶著一些芒果?“
    不會。
    “為什麼?”魯超哥哥突然笑了,“你回答得那麼肯定,似乎不需要任何思考,這是為什麼?”
    我不認為那會兒有芒果這東西。
    “你提醒了我,”他說。“十九世紀的英國,有狄更斯,有夏洛特﹒勃朗特,有四通八達的鐵路,有最好的烹飪學校,有富庶的中產階級,有古典主義新古典主義浪漫主義印象派,唯獨不可能有芒果。倫敦太潮濕陰冷了,芒果不可能在那種環境裏生長。可是,為什麼不是櫻桃呢?比如,奧斯卡帶著一盤櫻桃進入了臥室。裝櫻桃的盤子是那種非常貴族化的銀器。”
    我正想說這個可以有,但又著實不明白魯超哥哥為什麼這會兒和水果什麼杠上了?於是,什麼也沒說。既沒有說戲裏出現櫻桃比較合理,也沒說平白無故有芒果櫻桃什麼事兒?
    “不行。”魯超哥哥很快否定自己關於櫻桃的設想,讓我一哆嗦。“櫻桃沒有那種濕漉漉的質感。我的戲裏不需要一個純粹的道具,而是要體現一種意象,每一件道具都有它的隱喻,都為製造戲劇氛圍發生作用,比如,芒果……”
    我看到魯超哥哥把手指插入多汁的芒果。他攪拌著,把一隻完整的芒果攪得稀爛,然後抓起一把糊在自己得嘴上。
    沒有芒果!此時,我禁不住大聲提醒他。
    魯超哥哥不聽我的,將流滿黃色汁液的嘴向我壓過來,他太壞了,知道這時候他可以扮演那個人戲不分的角色……
    我奮力扭過頭,悶悶地發了聲“唔——”
    他還是把在嘴裏攪拌過的芒果糊在我嘴上,並用舌尖撬動我兩爿唇,把稀糊糊的果漿和汁液使勁往我嘴裏推。我不知道那是怎樣一種情形,看不到自己的狼狽,但能看到魯超哥哥的半張臉全是黃黃的漿汁,因變異而恐怖。
    芒果的甜膩和異香讓我幾乎窒息。
    他在芒果漿汁中深吻著我,閉著眼睛。我分辨不清,是我吃著他嘴裏的芒果,還是他在吮吸我嘴裏殘餘的果汁。滑膩的芒果把一切都弄得無比甜膩,無比醃臢。
    他一隻手抱著我腦袋,一隻手急切地試圖幹別的勾當,抑或說試圖把“戲劇實驗”做出新的創意。昏懵中我能清晰地想到,完蛋了,我的絕版牛仔褲,他手上多少芒果漿汁啊,全蹭在我褲子上了。
    我說,我回不了家了。
    “不回家了,幹嗎要回去……”
    我意識到自己的變化,即使是牛仔褲,也能看出那種地殼隆起的曲線。
    他說:“本來就沒打算讓你回家。”他眼睛正對我眼睛,我覺得自己第一次看到他眼睛裏流露出這麼無恥的柔軟。
    你說的是台詞?我問。
    他說:“你接受這樣的台詞嗎?”
    我怕他沾過芒果汁的手弄髒我的牛仔褲,進一步還弄髒我的白襯衣,使勁推開他。我說,哦去,我都搞不清什麼時候你是在戲裏,什麼時候你在演你自己。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變得暗啞。
    他說:“戲裏沒有你這句台詞,Tony……”
    我說,行了。不可以這樣裝大尾(yi)巴狼的。
    他說:“我發現你才是狼的變身,狼人,狼崽。”
    我說,這下你算說對了,我的外號就叫小狼。
    他說:“讓我好好嚐嚐你。”
    我說,這不是芒果耶!眼花啦?
    他說:“芒果哪裏有它香甜。”
    我說,你真是一個蓋……
    他說:“我們一樣。”
    我說,滾!
    我本來想踹他一腳,卻在這時候被他摁住。魯超哥哥狼一樣把我摁在椅子上,敞開的浴衣下,是他那條英國範兒的底褲,那兒山峰樣聳起。來得真他媽快
    我在想……雪萊有沒有踹王爾德?他羸弱多病,在他危在旦夕貞操被虜的一刻未必踹得動那一腳。我強壯有力,然而,委實踹不下那一腳。那多傷人啊。人就是這麼複雜,再高明的戲劇也演不了這種真實的複雜。
    到今天,我依然不認為自己是個蓋。我隻是個有兩個靈魂的人。而世界上許多人都有兩個靈魂,因此世界上多數人不是蓋。我說魯超哥哥是個蓋的時候,並不覺得這是一種悖論;他說我們都一樣時,其實,我信他那個判斷。
    我是放你一碼,別以為你想幹嗎就能幹嗎。
    “我知道,我要不知道早就對你下手了,還等今天?你是大孩子了,我幹什麼都會經得你同意,現在你知道我要幹嗎了。不會像上次那樣讓你自己來,全由我來,到時候清算起來,都他媽是我的罪過,我是罪犯——”
    我不知道芒果有如此的潤滑作用,它看起來太稀爛了,讓我聯想到眼前這件事的本質。
    我狠狠打了個挺,哦操!我發現自己完全操縱在他手裏,從講讀劇本那天起,我一直被他掌控著……他不費吹灰之力就把我這個快一米九的大個子摁倒……而所有的理由就是那個驚天地泣鬼神幹掉靈魂的《泥百合》。
    賈斯汀在樓下仰著頭,它不解風情,不明白樓上發生了什麼。
    我也不明白。
    ……第一次那麼大口地吞食肉鼓鼓滿是汁水的芒果,總希望品出理想中的滋味。其實,吃到的人嘴裏未必有什麼切切實實感念永存的況味。那點美好味覺來自內心,說到底是一種滿足感。而滿足感是一種永遠也得不到應驗的東西,吞噬者永遠也不會覺得夠,他的味蕾永遠在那裏捕風捉影咂磨那飄拂於精神世界的好味。人們追求體膚乃至神經末梢所產生的感受,如同火燙電擊針刺水潑,才是真真切切無窮無盡,而且那是一種蔓延狀,一種遞進式,是理智坍塌、魔症發作、精神瓦解、肉體爆破。
    魯超哥哥在等待戲劇靈感的出現,抑或說等待戲劇高潮奇跡般降臨。像魯超哥哥那樣的,平時也就是擺擺譜,扮個導演裝個大哥什麼。倫敦圖書館看的獨立電影,不過是缺乏操作指導的通識教學,是梯形教室的那種公開課,要跟我混,才真的能增強實際操作能力。而後一想,算了,還是不要讓我現世了,別讓他發現我其實是個老司機,否則,不知會引起怎樣的麻煩。多事了。沒必要。
    我不禁想起他給我朗讀劇本的架勢,一臉嚴肅,字正腔圓,眼裏唯有藝術崇高戲劇崇高,不覺好笑。
    我拉過他,從背後抱住他,死死的一抱。那一刻他惶恐地問我:“你幹嗎?你來真的?”
    這一切難道都不是真的?
    我會來真的嗎?
    我有那麼壞?
    可我真的很想來真的。
    辦掉一個藝術家的機會不多。
    辦掉一個喜歡裝大尾巴狼的藝術家的機會就更少。
    賈斯汀冷不丁吠了兩聲,原來它一徑抬頭看著樓上的我們,它有保護我的本能。
    我和魯超哥哥聽到狗狗一叫,不約而同地轉過臉,幾乎是同時說了聲:“哦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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