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忙低下頭，卻壓不住心中驚駭。
    孫茂疆要宴請的貴客竟然是大師兄？！這怎麼可能？！
    可無論我相不相信，事實就擺在眼前。
    其實嚴格說來，他已不是我的師兄了。因為在我八歲那年，大師兄被逐出了玉暖閣。
    我大師兄君若白，是祖父從山外帶回來的。
    根據段門祖訓，段氏宗族是不可以離開翠泠峰的。祖父在把段門宗主之位傳給爹後，毅然從族譜中劃去了自己的名字下山遊曆，令族中震驚不已。幾年後，祖父曾回過玉暖閣一次，並將六歲的君若白帶了回來，托爹照顧。爹看他小小年紀卻性情堅韌，且根骨奇佳，便收了他做弟子。
    君師兄在閣中人緣極好，武學造詣更是出類拔萃，進境飛快，是爹的得意弟子。我很喜歡纏著他讓他演示爹新教的招式秘技，指點武功，一闖禍也總往師兄那兒躲，害師兄替我背了不少黑鍋。本來一切都好好的，可不知為什麼，他十二歲時，被逐出師門。如今轉眼間七年已過，但我也決不會認錯他。
    “君公子請上座。”
    在孫茂疆的陪伴下，君若白坐在上首，嘴角噙著淡淡笑意，黑水晶般的眸中卻是一片冰冷。
    孫茂疆搓手笑道：“這碧落樓可是玢泉一絕，君公子您看，這位是碧落樓的花魁芙月姑娘，可還入得了公子的眼？”
    蓮步輕移，霓裳如夢，芙月款款行來，嬌賽芙蓉冷賽霜。
    君若白但笑不語。
    芙月緩緩起舞，雲煙輕推我道：“別發呆了，奏樂啊。”
    木然地彈奏起手中琵琶，珠簾前觥籌交錯，舞漫輕紗，我恍若未聞。
    一直和藹可親指點我武功的大師兄，每次我闖禍時總會幫我的大師兄，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會是他出賣了玉暖閣嗎？我不敢想下去。
    手指不自覺地撫向琴頭，銀針還藏在這裏，我卻已無心刺殺。
    君若白的出現打亂了我的計劃。
    眼前人褪去了少年稚氣，越發俊朗。大師兄是我最尊敬的人之一，現在卻同毀去我家園的仇人談笑用餐。那雙黑水晶般的瞳眸深處，究竟藏著怎樣的心思？
    我偷眼望去，卻不料他對上了我探究的視線。
    我悚然一驚，糟糕！
    “最是引人遐思處，猶抱琵琶半遮麵，”他開口了，那嗓音醇美如酒，桃花眼明明在笑卻無笑意，“不知那隱於珠簾後的玉容，可否得緣一見？”
    我心中一緊。不管怎麼樣，要是被大師兄認出來就糟了！
    周圍的姑娘都向我投來羨慕的眼神，連冷冰冰的芙月也看向我，一旁的雲煙推我道：“快去啊，雲湘妹妹真是好福氣，這位公子可比那宋公子俊多了！看樣子還是個大人物，妹妹你走運了！”
    聽她語含豔羨，我卻是有苦說不出。怎麼辦？
    見我不動，孫茂疆對蘭姨猛打眼色：“沒看到君公子要見那個彈琵琶的姑娘麼？”
    蘭姨忙朝我招手道：“快過來啊！”
    不去更惹人懷疑！我一思考，咬牙低著頭慢步走出簾後。
    “君公子，這是咱們碧落樓新來的雲湘，那琵琶彈得可是一絕。”蘭姨忙不迭道。
    我把頭低得更低，徑自盯著地上的絲絨地毯，恨不得把它看穿個洞出來。
    “嗬，雲湘姑娘似乎不願意讓在下得見真容呐。”君若白戲謔的輕笑聲傳至耳畔。
    “把頭抬起來！”孫茂疆喝道。
    算了，本姑娘今天就賭一次！聽天由命吧！我深吸一口氣，猛地抬起頭，平靜地對上君若白的視線。
    他定定地看著我，眼中沒有疑惑也沒有驚訝，眸深似潭。
    被那雙黑得過分的眸子看得有些不自在，我稍稍移開視線，心中七上八下：上天保佑，大師兄你千萬別認出是我，就算你認出是我，也千萬別當眾喊出我的名字！
    異樣的沉默籠罩了夢旖軒，竟沒有人敢插上半句話。
    足足看了我一盞茶的時間後，君若白冰冷的眸中閃過一絲笑意，他悠然自在地把玩著手中的青瓷茶杯道：“方才冒犯了。雲湘姑娘真是端麗秀美，芳韻天成，眉目間情態不似凡俗女子。想必曲如其人，能否請姑娘賞光，為在下彈奏一曲？”
    我愣了愣道：“承蒙公子不棄，雲湘敢不從命。”
    君若白微微一笑，神態自若。從他波瀾不驚的臉上我根本無從分辨：師兄他……到底有沒有認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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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更時分。
    我累極地趴在桌邊，卻無半點睡意。
    方才的晚宴上，我坐在君師兄身邊彈了一曲又一曲。師兄他恢複了之前的模樣，不再多看我一眼。晚宴在孫茂疆的阿諛奉承中結束了。我剛要隨雲煙她們退下，他突然對我道：“不愧是碧落樓美人，所奏果真是上窮碧落也不可多得的仙曲，雲湘姑娘好琴技。”然後又是飽含深意的一笑。看不穿他深如古潭的眼神後隱藏的一切，我徹底被他弄迷糊了：他究竟有沒有認出我？
    沒認出自然是最好，但如果真沒的認出來……心中升起一絲失落，師兄他早忘了有過我這個師妹麼？可若他和孫茂疆是一夥的……心煩，心好煩啊！
    我起身開窗透氣，還是不要再想這些煩心事了！
    習慣性地看向窗欞，一枝鮮豔的紅梅靜臥其上。
    眼前浮現出那雙熟悉的淺褐眸子，我拾起梅枝輕嗅，淡淡的清冽梅香沁入心間驅散了愁思。
    我拾起梅枝，會心一笑：葉陵來過了。
    自我進入碧落樓，每晚都會收到葉陵送來的紅梅，嫣紅的花朵就同住在紫嶺時屋前栽的紅梅一樣嬌美，明烈如火。將梅枝小心地插在花瓶中，想著送完花就走的那個笨蛋，都不和我見見麵說說話麼？
    “咚咚咚——”敲門聲響起。
    我皺了皺眉，都過三更了，是誰？
    “雲湘姑娘，你睡了嗎？”
    這聲音……是師兄。
    我略一躊躇，終是打開門，君若白站在門口搖著扇子朝我笑道：“這麼晚求見，唐突姑娘了。”
    不等我回答，他驀地俯下身來，在我耳邊道：“或者我該說，唐突小師妹了？”
    “你——”我呼吸一滯，第一反應是把他拽進房飛快地關上門，“你認出我了？！”
    君若白歎氣，唇邊的笑意漸漸擴大：“要是認不出你，我這做過師兄的不白給你背那麼多黑鍋了麼？”
    我瞪眼：“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你還記？”
    “曆曆在目，恍如昨日，怎會是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呢？”君若白彈指給了我一個爆栗。
    “痛……”我捂住“受傷”的額頭，眼神如刀。
    “好了好了我投降，”他收手，苦笑道，“小人怎敢記我可愛的小師妹的仇？唉，可憐我這師兄當得半點威嚴都沒有，從小就被你欺負得死死的……”
    “嗯？”
    “沒什麼沒什麼……我自言自語……”
    鬧了一會，他收起戲謔的笑容正色道：“茗湘，你怎麼會在這裏？你不是不能下山嗎？”
    我呆了呆，臉上閃過一絲黯然：“玉暖閣……世上已經沒有玉暖閣了。”
    君若白愣住了：“沒有玉暖閣？什麼意思……難、難道說——”他猛地抓住我的雙肩低吼道，“玉暖閣不可能如此不堪一擊，不可能……茗湘，你騙的我對不對？”
    “我沒騙你，是真的，”我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中刺痛了手心，“除了我，大家全死了，玉暖閣被燒了個幹淨，連翠泠峰也……”
    “這不可能……”
    “……”我紅了眼眶，轉頭不語。
    君若白怔了許久，終是接受了事實，他咬牙道：“是誰幹的？！”
    “是誰？”我笑了，指甲刺進了肉裏，掌中濕濡起來，“剛才那個和你對飲談笑的孫茂疆，滅了我玉暖閣的事他就有份！”
    君若白定定地看著我。今晚第二次，他如此專注地看著我。
    “你懷疑我，是不是？”
    我避開他的眼神。
    “別和我說你對我一點懷疑都沒有，”他掰過我的臉凝視著我的眼睛，“如果你這樣說，我絕不會信的。畢竟我早被逐出玉暖閣，你說我懷恨在心也是有可能的。”
    “是，我懷疑你，”我答道，“那你的答案呢？”
    “我說玉暖閣的事和我沒有關係。”君若白道，“你信嗎？”
    “我信。”
    “為什麼？”聽到我斬釘截鐵毫不猶豫的回答，君若白怔了怔。
    “在我心裏，你還是我的大師兄。我的大師兄，從來都沒有騙過我。”我直直凝視著他，沒有再避開他的視線，“雖然你已被爹逐出玉暖閣，但是……你還願意當我的師兄嗎？”
    “如果你還願意當我的師妹的話，我願意。”君若白笑了，那笑容和小時候沒有絲毫區別，一瞬間我好像回到了過去。淘氣的我闖下禍，三哥在一旁幸災樂禍，想到爹定會重重懲罰的我隻會去找大師兄幫忙，每每這時，他會小心翼翼地替我拭去臉上急哭出的淚水，點著我的朱砂痣，綻出一個燦若陽光的笑容，信心滿滿道：“小湘兒放心，看師兄的！”
    時隔七年，再看到那燦若陽光的笑容，我的淚水不禁跌落。
    君若白伸手，像小時候一樣輕輕地拭去我的眼淚道：“放心，玉暖閣的事交給我吧。”
    “嗯。”心中暖暖的，我點了點頭。
    “已經很晚了，你早點歇息，我明天再來找你。”
    “好。”
    送走君若白，我一轉身，驀然間隻見一道白影坐在窗邊。素衣朦朧，漆黑賽墨的發隨夜風輕蕩，發尾錦緞飄揚，風姿若仙。
    “陵……”差點被嚇到的我看清了那雙淺褐如琥珀的瞳眸，“你終於肯見見我了！”
    “他是誰？”葉陵劈頭蓋臉的第一句話就是這三個字。
    “你看到他了？他是我大師兄君若白，”我望著葉陵，“他剛走你就到，莫非你剛才一直在窗外？”
    “君若白……君若白……君……”葉陵自顧自地思索著，完全忽視了我的問題。
    我提氣，正準備再問一遍，他忽地從窗欞上躍下，直視著我的眼睛：“茗湘，你最好不要和他走得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