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蒙在鼓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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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路對麵的食堂成了開大會的禮堂,三天兩頭在那裏開會。學校的整風剛有些消停,社會上就開始騷亂起來。每次開會都有新的消息,不是這個廠子裏出了壞人,就是那個工礦有人破壞。天天在抓人,美其名曰‘清理階級隊伍’。盡管天天清、日日抓,社會上的盲流卻愈來愈多,天南海北哪裏的人都有,有時還成群結隊。有人說:是他們那裏遭了年景,這些人是來逃荒的;有人說:盲流本來就不是什麼好人,是躲避清理階級陣線而逃的。
這一段時間裏,小鎮再也沒有從前那麼寧靜,每天晚上總看到車站、旅舍或一些大型建築物下躺滿了人。三個一群,五個一夥,還有的幹脆就在野灘裏安鍋搭灶,炊煙四起。最讓人不安心的是四鄰總是不安,今天這家說丟了衣服,那家丟了糧食。以前的晝不關門、夜不閉戶的日子一去不返,每到晚上盡管四門緊閉,卻常常能聽到雞鳴狗盜的響動。
最多的要數從西麵過來的寧夏人了,他們一色都戴著白帽,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都是拉家帶口,攜兒拋蛋。最多時有幾百人,成片地聚集在大廟後邊的弄堂裏,說話嘰哩呱啦,誇聲誇氣,像胡燕兒的叫聲,我們冷不丁地能聽懂個一句半句。
前些日子裏學校開會逮捕了我們的王老師,緊接著很多老師被劃成了‘右派’,有的去了豬場,有的打掃廁所和馬路,總見他們低著頭幹活,再也沒有一點生氣。
食堂的會也開的有聲有色。木器廠有幾個木匠工人被逮進了大獄,說是什麼在逃犯,皮革廠有幾個工人是改名換姓,也是為避階級清查逃匿在這裏的壞人,在劫難逃,終於落網。機械廠,工程隊更是亂哄哄的一片,每次開會總是有很多工人自動跑了,大會上不斷地點名糾纏,口號就是決不能心慈手軟,堅決一查到底。
父親的縫紉社裏也出現了階級不純的人,有地主的子女,有漏劃的富農,還有很難查清的階級異己分子,有幾個老工人履曆複雜的難以調查,都是在解放前做的事兒,簡直是一踏糊塗。
最不幸的事終於發生在我家的頭上。放學了,我還是從前那麼歡蹦亂跳地往回竄。過了大禮堂,門前的廣場,正碰上禮堂裏散了會,人頭攢動,蜂湧而至,人們都交頭接耳地談論著,我仍然莫名其妙、不知所以然,隻覺得人們的目光裏有一種乜視,世界上的事情總是這樣,最親近的人總是被蒙在鼓裏。消息不徑而走,早已是一傳十,十傳百,可我們仍然稀裏糊塗。回到了家,門上釘著一把鎖頭,莫名其妙,媽媽從來都不在這個時間串門子呀!去東平家問問,“姨姨,我媽去哪啦?”阿姨神秘兮兮地後住了半邊嘴:“遠征,可了不得了,出事了,你媽被公安局叫去了。”我覺得也似乎有些不妙,怎麼好端端的,媽媽為什麼會被公安局叫去呢,家裏的父親、哥哥他們都哪去了?看著趙阿姨的神情,我覺得該去縫紉社去打聽,說不定媽媽去交女工活兒。一路走一路思忖,神情有些不安,神不守舍。
我邊走邊跑,一路打聽,到了縫衣社附近一問鄰居黃媽,她才對我說了實話:“你媽被逮起來了!進了班房大獄,就是政府圪蛋的那個大獄。”我的頭一下子懵,“嗡”一聲,眼前覺得發黑,差一點暈倒。好不容易強撐住牆立住,黃媽仍在絮叨:“你媽媽堅強,那人看上去一點也不害怕,可鋼骨呢。從大會上一宣布,叫人從桌椅上帶到台上,她都從容不迫,走地穩穩當當,是個人物。”我早已無心聽下去,但一下子卻慌了神,手足無措。“你哥你爸都去了監獄,為你媽送鋪蓋行李,你就在黃媽這兒待會兒,他們一會兒就會回來的。”我早已急不可耐,不知道如何是好,稍一定神,又覺得應該馬上去監獄裏看看媽媽,說不準還能進去呢?
我急忙跑出來,沿著小路往監獄的方向趕,沿路的熟人們都在談論著這件事,隻聽得人們說:“那女人可硬了,一點兒也不恐慌,我們聽到點她的名都覺得有些害怕。要是遇到咱們頭上,真要嚇得尿褲子了。”“可不,你看剛剛公安局的人,押著往監獄走,人家還昂首挺胸,沒看出來一點點懼怕。”三個一言,五個一語,我倒覺得不是點滋味,恍似有一點羞愧的味道。
離的老遠就看到了監獄,那尊高聳的炮樓,深溝壁壘、高牆大院、鐵絲籬笆和流動的崗哨,讓人不寒而栗。其實政府圪蛋我們是常去的,隻是監獄不常來玩,有時冷不丁地從它的周圍經過,或者老遠看到一些有用的東西,去揀去拾,譬如廢紙廢骨爛麻繩頭等,但是總會聽到炮樓上站崗人的喝斥,甚至故意地舞動槍支,做恫嚇的姿態,嚇得我們逃之夭夭。監獄、公安局,連同法院、檢查院等有軍人站崗的地方,一般我們都少去,覺得那裏都十分的可怕、神聖。
我一直在監獄外邊徘徊,來來去去,沒有敢去問問媽媽空間在哪裏,害怕的冷風像是席卷了我的神經,一個十歲剛出頭的人,經曆了人生中第一次意想不到的打擊和考驗,世界上最最親愛的人,就這樣不明不白地離開我,我像一株無根的蓬草一般,坐立不安,搖搖晃晃,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