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那個月黑風高的日子恰好是杜平杜大少爺的26歲生日，那天杜家為老兒子過生日，把個將近二百平米的家布置成了富麗堂皇的五星級酒店，隻想著給這個整天不著家的臭小子好好慶賀一番。
    已經退休在家沒事兒做的杜大偉和妻子更是樂顛顛地和兩個女兒討論起杜平的終生大事來，臉泛紅光地想象著孫子外孫承歡膝下的美妙光景。
    可是但是然而，就在這時，杜平把薑文瑞領回家了……
    雙方一照麵兒，杜老爺子愣了——這個小子他還認識，那回在醫院認識的，是個研究生，伺候自己導師跟伺候自己親爹一樣，是個好孩子。
    從來不知道學習的兒子交這麼個上進的朋友，倒也真是不錯。
    可接下來老爺子樂不出來了，因為他那個混賬兒子說了，這個小子就是他看上的老婆……
    一時間天塌地陷天崩地裂天怒人怨天上人間，想當年文革時期挨鞭子遭批鬥也沒眨一下眼的杜大偉在兒子這一句不冷不熱十裏春風一般的話裏氣得渾身哆嗦，血壓一下子飆到二百二，杜平那老小子的生日眼瞅著變成老爺子的祭日。
    好在杜先生身經百戰神經異常堅韌，這才沒有造成杜平不孝的大錯。（貌似已經不孝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啊……）
    “我給你機會，你要是現在收回你的話，我就當這件事從來沒發生過。”老爺子氣喘籲籲。
    “您別啊老爸，那我不還得再說一遍？”杜平吊兒郎當，狠握了一下薑文瑞冰涼的手。
    “你！”杜大偉從椅子上彈起來，又無力地跌下去，喘得更厲害了。
    “小平啊！你……你就算惹事惹到天上也沒人攔著你！可你這是……你這是作死啊你！”杜媽媽扶著老爺子，泣不成聲。
    “不就是喜歡個男人嘛！有什麼大不了的？”
    “沒什麼大不了！？”杜大偉甩開杜媽媽，渾身哆嗦著衝到前麵，老樹枝子一樣的手指著杜平的鼻子，“就算你不管我們這兩個老不死的，就算你不管這個家！你讓別人怎麼想？你讓這個社會怎麼想？！你能偷偷摸摸過一輩子？！！”
    “我喜歡我的男人，過我喜歡的日子，幹這個社會什麼事兒了？你老人家文革關牛棚住豬圈那會兒怎麼沒惦記惦記社會都給你什麼了？”
    “你！……你還強詞奪理！好！那你說！兩個……兩個男人那是長遠的事兒嗎？你就和他過一輩子了！！？”
    “一男一女也沒長遠到哪裏去啊！我二姐不是也離婚了？”
    “臭小子你說什麼呢！？”本來一直沒吭聲的二姐杜楓一聽來了氣，也抱著膀子吼開了。
    “嗬嗬，姐，你先別生氣，我就那麼一說，你就當我放屁……”
    “你是上嘴皮一碰下嘴皮，我那爛事兒又好提到議事日程上了！”杜楓也算是新時代的新女性，她早知道自己弟弟那點兒貓膩兒，隻是沒想到他竟然這麼快就和老爺子攤牌，這事兒她也幫不上什麼忙，隻能靜觀其變，適時幫一下腔罷了。
    “小楓，你……你是不是早知道這麼回事兒了？啊？！”杜媽媽被大姐杜雨扶著，卻還是顫顫巍巍的。
    “那個……媽啊……”
    “你……你知道了也不跟我們說！？就這麼慣著他！！”
    “媽啊，這事兒也不是管得了的啊！這是遺傳基因的問題！是不是啊大姐？”
    杜雨是婦產科大夫，遺傳學……應該是懂的……
    杜雨心說“好麼，又把球打給我了”，卻也隻能硬著頭皮哼了一聲。
    “噢……好啊……好啊……這還怪到我頭上來了是不是？啊？！”老太太哆嗦得更厲害了，要是不扶著簡直就能暈過去。
    “不光是您的事兒，還有我爸的不是……”
    “你……你還說！哎呀我老太太活了大半輩子，都快死的人了……這這是造的什麼孽啊！”
    眼見這老太太在杜雨的懷裏軟下去，整個人欲哭無淚地癱坐在地上，杜平把目光躲開，左手食指蹭了一下自己的鼻梁——這是他緊張時常有的小動作，和他相處兩年了，薑文瑞自然知道。
    薑文瑞明白，這次出櫃杜平看起來沒心沒肺不管不顧，簡直是隻胡攪蠻纏的癩皮狗，一副“看你們能拿我怎麼辦”的樣子，可他心裏是在乎的。
    在他麵前無可奈何而又痛心疾首的兩個老人是他的爸媽，是養了他二十多年的最親的親人，他從小就大事不完小事不斷，真是讓二老操碎了心，現在又弄出這樣的事。
    兩位老人身體都不好，要是真的有個三長兩短，他一定不會放過自己，薑文瑞……也絕對不會原諒自己……
    “杜伯伯，我為今天的事感到抱歉，對不起……”
    “說什麼你？這是我們家事兒！你在一邊兒呆著！”杜平扯了一下臉色蒼白的薑文瑞，卻反過來被他按住了。
    “杜平，這也是我的家，不是嗎？”
    看著薑文瑞蒼白卻又微笑的臉，杜平怔住了——那是他從來沒有看到過的表情，竟然……讓他無比安心。
    杜大偉挺了挺魁梧的身體，第一次仔仔細細大量著麵前這個白白淨淨的小人兒，竟然很不屑地笑了。
    “這是你的家？哼，我想我還沒有認同吧！”
    “爸！”杜平氣衝衝地就要往前上，杜楓伸手把他拉住了。
    “你先閉嘴，壞事包的樣兒！看你家小媳婦兒怎麼說！”
    “姐……”
    “聽我的。”
    “一年多之前……我遇到了一些很……不好的事情……”
    “文瑞！”
    “我被最信任的人拋棄，被學校勒令退學，被……我父親趕出家門，我的生活一團亂，幾天之間，我變得一無所有……”
    看著他不住哆嗦的嘴唇，杜平心疼地握住他的手，隻覺得透骨的涼，卻又真真實實地握在自己的手裏頭。
    “為此……我自殺了很多次，”薑文瑞下意識撫上腕上的傷口，也反握住杜平的手，“是杜平，他就守在我身邊，很多次救了我……
    “其實，死還不容易嗎？就算他把我綁著，在他不在的時候我還是死得成的，也……真的試過……”
    “文瑞！”杜平驚恐地瞪大眼睛，不禁加大了手勁兒，簡直跟著薑文瑞一起哆嗦起來——這些是他不知道的，他一直以為自己已經把他保護得好好的！這些……他竟然現在才知道！
    薑文瑞安撫地拍拍他的手，目光柔軟而溫和，“可是……我放棄了，因為杜平，我……舍不得死了……”
    “哼，你是想說，你是感激他的救命之恩才和他在一起的？”杜大偉耐著性子聽下來，自然也是有些動容的，可這種事不是一時接受得了的。
    “杜伯伯，如果隻是因為感激，您覺得我還有臉站在這裏嗎？”
    杜平清清楚楚地聽到自己懸起來的心掉進腔子裏的“咕咚”聲，緊接著卻又更加緊張起來——這這這……這分明是在表白了啊！這是小人兒在跟他，不，是跟他全家表白對自己的感情啊！
    天！這心情！怎一個欣喜若狂了得！！！
    “……那你是說，你……你……喜歡杜平？！你們倆還兩情相悅了！！”說這麼感性的字眼兒，又在這麼特殊的場合，老爺子原本氣得通紅的臉變成了紫砂壺。
    薑文瑞低下頭，蒼白的臉上忽然湧起兩朵紅暈，看得杜楓暗地裏咂麼嘴——別說，這小子還真是怪好看的，一副可人疼的小樣兒。
    “怎麼不說話？你不是很有勇氣的嗎？”
    見薑文瑞老也不回答，杜平心裏也七上八下的，十五個吊桶在肚子裏砸得他皮肉生疼——雖然他臉紅的樣子很明顯了，可……還是說不出來不是……
    “杜伯伯，如果我說，我用兩年時間就忘記了一場曾經刻骨銘心的感情，您會相信嗎？如果我說我已經完全接受了杜平，您還會肯定我的感情嗎？”
    薑文瑞沒有肯定，甚至在推翻自己先前說的話，簡直是自相矛盾，老爺子不禁嗤笑了一聲。
    “也就是說你還沒看上我兒子，那你還說什麼？你直接說是我兒子上杆子追你，今天的事兒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不就得了！！”
    “文瑞……你……”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想告訴您，我對感情是認真的。既然走到今天這一步，我，不，是我們，就會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也就是說，你和杜平在一起是為了責任，不是因為愛了！”
    看著杜老爺子咄咄逼人步步緊逼，薑文瑞反而更從容了，“我已經經曆過一次徹底失敗的感情，您認為我還會那麼幼稚地隻為所謂的責任就選擇束縛自己一輩子嗎？”
    “……你們……你們就算在一起，也隻能是折磨！！”
    “我們的生活還完全沒有開始過，這麼早下結論會不會為時過早呢？”
    “你們現在也不過是一時衝動罷了！”
    “其實……我也很怕會這樣……”
    “文瑞！我不會的啊！你不是要半路撤吧？！”杜平露出一臉凶相，心裏其實是惴惴的……
    “……所以，我想和杜平一起努力看看……雖然真的給你們帶來了很大的困擾，但是……我，不，我們已經決定了。”
    “你……”
    “是啊！爸、媽，我真的是認定他了！你們看看他，他真的是個值得你們兒子去愛的人！除了不能生孩子，他哪裏比女人差了？你們這還多了個兒子呢……哎呦……”
    薑文瑞在後麵狠狠掐了他一下，另送兩枚白眼兒，不，紅眼兒。
    “就是的！媽！我還找人算過了呢！小弟不是屬木的嘛，命太硬！文瑞正好是土命，天生養木的！”杜楓知道老太太信這個，又搬出了殺手鐧，“你看小弟和文瑞這兩年在一塊兒，不就什麼事兒也沒出過嗎？”
    “這……這……還是真的了？”杜媽媽一聽傻了眼，紅腫的眼睛也迷茫起來。“可是……這可怎麼辦好啊！……”
    “是啊爸，雖然同性戀的事我了解得不多，小弟的事我更沒小楓清楚，”杜雨把杜媽媽扶在椅子上坐好，“可是其實我們身邊也有這樣的人的，隻是人家隱藏得好罷了，我們醫院就有，還是倆女的……”
    “啊？！這……”杜老太太驚詫了。
    “別說了……”
    “爸……”
    “我叫你們別說了！”杜大偉大吼一聲，身子晃了兩晃卻還是努力穩住了，嚇得杜楓在後麵直伸手，“你們都幫著他……都幫著他！”
    ……
    “今天他弄個一男人回來，你們幫著他，明天他再弄十個八個回來你們還是幫著他！”
    “爸，您說什麼呢！我……”
    “你走吧……我管不了你，看見你我覺著髒！我犯不著給自己找惡心，你還是走吧……”
    “我……”
    “有本事你就混出個樣兒來，我也想看看你們能折騰出什麼花兒來呢！走吧。”
    “爸……我……”
    杜大偉背過身子，那背影依然偉岸，卻止不住顫抖，還有那花白的頭發，老樹皮似的皮膚……
    杜平這才發現，這個曾經能撐起一片天的男人，終於，老了。
    在養大了自己之後，在……自己成了男人之後……
    老了……
    “爸，對不起……”
    杜大偉的身子頓了頓，卻還是不停步地走進裏屋，隻揮了揮那骨節突出卻無力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