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其實，他何嚐不知她的感受。隻是他不曾料到事情會有那麼巧合。得知他結婚消息的那天晚上，與她相依為命的母親終因不堪生活的重負撒手人寰。
    小友在長途電話中悲悲切切地告訴他說：他目睹了那個淒慘的沒有挽聯沒有花圈，沒有儀式沒有悼詞的葬禮。
    小小年紀的她，冷漠地毫無回旋餘地地拒絕了所有人的幫助。
    在眾人慘淡的目光下，她獨自抱起母親那瘦小的冰冷的身軀，緩緩慢慢輕輕柔柔的輕放在板車上，緩緩慢慢輕輕柔柔地為她蓋上一床薄薄的小被，那動作不像送葬，仿佛是在幫熟睡的母親換一張床，那神態仿佛深怕稍不小心，驚醒了母親甜美的睡夢。
    一切收拾停當後，她獨自用她那瘦弱的肩膀拉起板車，深一腳淺一腳地向火化場的方向走去。瑟瑟秋風中，那被燈光拉長的孤獨的身影，益發顯得更加悲涼淒楚。
    所有在場的人都流下了眼淚，可她卻異乎尋常地平靜，平靜地連一滴眼淚都不曾流下。
    他驚怵。他真切地體會到，此時的一切對她來說，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因為哀莫大於心死。
    回憶起八年的書信往來，雖然字裏行間，永遠一成不變的那麼的純純淨淨。沒有涉及風花雪月，不曾包含兒女私情。他謹以一個同學好友的姿態給她寬慰，給她信念，給她支持，甚至給她歡樂。但隨著歲月年令的增長，心語情懷的解讀，她逐漸走進他的心中。她的堅強，她的恬靜，她的冰雪聰明，她的冰清玉潔和與生俱來的高貴，在他看來，宛若一幅淡淡的山水畫，雖然沒有濃墨重彩，不曾映紅著綠，卻在自然中包涵著清新，寧靜中透露著淳情。他對她的感覺，從同學到朋友，從關心到關注到難以釋懷的牽掛，渾然天成，早已超出了同學和朋友的限度。
    倘若他不是人們敬仰的烈士的遺孤，倘若她不是自絕於人民的“罪犯”的女兒，倘若他不是負有使命和責任的軍人，倘若他不是烈士遺孀的獨生子，倘若他有選擇的權利，他一定可以和她走到一起的。
    他曾經痛苦地掙紮過努力地爭取過，他甚至想不顧一切地為她放棄前途和事業、為她脫下他所喜愛的軍裝。但最終，在部隊和家庭的重壓下，他妥協了，帶著遺憾、帶著對她的深深的掛牽，與他母親喜歡的一位姑娘，牽手走向紅地毯。
    ==6==
    她沒有一絲抱怨。因為，心細如絲敏感的她，深知沒有特殊的情感因素，哪裏會有八年不間斷的鴻雁傳書？同樣兒，她更加明白，他們的差距太大，明白在他們之間，存在著一條永遠無法逾越的鴻溝。她可以向他述說她的學習，她的成績，她的感想，甚至可以無所顧忌地向他傾訴心中點點的痛。但矜持自卑的她，從未奢想過他們的未來，從未向他流露過任何、哪怕一丁點兒心的依戀。雖然她在聽到他結婚消息的那一瞬間，恍恍然如醍醐灌頂，差點暈厥過去。
    極為簡單地處理了母親的後事之後，她把自己反鎖在空蕩蕩的家裏，晝夜不停地做著各種各樣的高考試題，她想把自己埋葬在無盡的數字的海洋中，她喜歡那沒有世間嘯塵，沒有鄙視目光，任由她想象任由她暢遊的空間。幾番鬥轉星移，滴水未進的她終於在迷幻狀態下逐漸喪失了意識。彌留中，她的眼角流下一滴淚水，胸臆間發出一聲輕輕的歎息：一切終於可以結束了。
    她醒來的時侯，朦朦朧朧恍恍惚惚中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身穿戎裝挺拔瀟灑的他。雖然在這八年間，他們天各一方從未再見，但她依然可以一眼認得出他。她曾經膩想過許多個他們重逢的場景，惟獨不曾想到，會在這種情形下再次相遇。
    他看上去很疲憊，眼睛裏布滿了血絲，正在用飽含愧疚自責和痛惜的目光看著她。
    她佯作輕鬆淡淡地一笑，用微弱的聲音輕描淡寫地告訴他：她隻是忘記了吃飯。
    他會意。同樣輕描淡寫地回答：要去前線了。臨行之前來看看她，也許是最後一麵，不成想差點連最後一麵都沒見著。然後他話中有話地說道：情非得已，把她家的房門踹壞了。已經換了新的，希望她能適應，希望她不要怪他。
    他急匆匆地來，急匆匆地走。
    她出院的當天，他就返回部隊了。臨行之前，他告訴她：戰場無情，一秒鍾走神兒的代價也許就是一個生命的喪失。希望她不要讓在戰場上拚殺的他為她擔心，為她走神兒。他要求她給他及時回信，讓他知道她一切安好。
    她蹙眉凝視著遠方，心如刀攪。窗外，搖曳在雨中的桐葉，被陣陣狂風吹拂得颯颯作響，仿佛在為憐惜她所遭遇的悲慘命運和孤獨，而發出的悲痛欲絕的，撕心裂肺的聲聲哀號。她知道他想用這種方法留住她。因為，他知道她的軟肋在哪裏：她可以不要自己的生命，但她在任何情況下，都會為他不再走上絕路。盡管她麵臨的人生旅途充滿坎坷布滿荊棘，盡管她未來之路會走得那麼艱辛那麼孤獨。
    她終於應允了。這使他感到萬分欣慰，他知道，她一諾千斤的。
    他奔赴前線後，她同千千萬萬戰士的親屬一樣，關注著戰事的發展，期盼戰爭早一天結束，希望他盡快隨軍凱旋。在為他擔心的同時，她忠實地恪守著那句諾言，與他保持著由於戰爭因素而顯得不怎麼頻繁的書信往來。
    在信中，他向她描述著戰爭的殘酷，描述著戰士的英勇，描述著戰友們對生活的摯愛、對生命的珍惜和執著。他想用隆隆的炮聲和戰火中的血色殘陽，喚回她生的意念和對生命意義的重新思考。
    他做到了。
    每每接到他那彌漫著硝煙味道的信箋，她的心都會隨之顫栗。那黏著在信箋上的泥土、火藥屑和類似於陳舊性血液樣的汙漬，讓她覺得自己仿佛也置身於炮火紛飛的戰場；那一個個沉穩的仿宋體字，把一個個鮮活的生命送進她的腦海，讓一聲聲激越的呐喊震撼著她的心靈，那字裏行間所透露出來的對她的關心和擔憂，此時顯得猶為凝重，凝重的讓她覺得承受不起。
    她從他的筆下接受著血與火的洗禮，這使她對人生的價值有了新的理解。使她逐漸擺脫了父親留給她的陰影，使她逐漸看淡了自身的痛苦，逐漸走出了自哀自怨的生活怪圈。
    當那段不堪的曆史，隨著時代的變遷，不再被人們看重的時候，她憑著優異的成績，考取了她所向往的醫科大學。五年寒窗苦讀畢業後，分配在一家醫院做醫生。不懈的努力和勤奮加上她沉靜的性格，使她很快地，在她所從事的事業上有所建樹。她把一生的精力全部傾注到她的病員身上，為之痛而痛，為之樂而樂。
    她始終沒有戀愛，除了他之外，她偏執地拒絕與所有異性的深入交往，沒有人能夠走進她固封的世界。
    後來對於他，也僅限於節日的問候和祝福了。
    尊重她的意願，他始終沒來看望過她。他沒有辦法說服她組建家庭，所以隻能象小時侯那樣，遠遠地站在她的身後，關注著她的點點滴滴。但遙遠的地理路程，畢竟不可避免地拉長了他們的心理路程，他無法感應到她的離去，哪怕在最後一刻，她曾給過他些許的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