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公墓的守墓老人緩緩走來，詢問了他的名字後，交給他一個精精致致的小木箱。老人告訴他：這是墓中的這位女士生前來這裏選墓址時交給他的。女士曾囑咐說：她身後若有一位軍人前來吊唁的話，請轉交給他。
    他打開小箱子，裏麵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一劄劄用潔白的緞帶係著的信箋。那是他曾經寫給她的信。而最上麵，則是一封她留給他的信。非常熟悉的素白信封的左上角，依然寫意的畫過幾綹被風吹散的雨絲，而右下角也依然畫著一枚飄零在泥淖中的桐葉，一顆雨滴滑過半邊葉麵停留在葉的凹陷中，呈現出一條淡淡的水痕和瑩瑩的水珠，仿佛一滴淚。
    一向沉穩的他在打開信封的一刹那，頓感萬分驚訝。信裏麵竟然有一張他妻子懷抱兒子的照片。
    班長：
    好多年不曾給你寫信了，可我依舊喜歡這樣稱謂你，依舊喜歡用這種傳統的方式向你說點甚麼。這讓我覺得很溫暖，讓我覺得仿佛又回到了小的時侯。
    此時看到家人的照片，你一定覺得很詫異：它怎麼會出現在我這裏？其實很簡單，你可愛的小公子就是在我的手中發出第一聲啼哭的。雖然那時，我隻是一名進修醫生；雖然當時，我並不知那是你的家人。直至你的妻子在填寫孩子父親名字和部隊番號時，我才得知那位連孩子出生都不能陪伴左右的丈夫竟然是你。
    你的妻子很漂亮很溫柔且很堅強。看得出，她很愛你。
    也許你不知道，高齡初產的她，是冒著生命危險，獨自經曆了孕產婦死亡率極高的妊娠並發症，孕育並生下你的兒子。當屬於稀有血型的她，出現產前和產後大出血時，又使得我們醫生在實施搶救的過程中，感到萬般為難和無奈。若不是她以堅強的信念和毅力與我們密切配合，很難想象我們的搶救能夠成功。
    我很慶幸，自己與她有相同的血型。一直以來，為著她的血管裏流淌著我的血液，我感到十分欣慰。
    作為醫生，我可以不露聲色地以各種理由留下他們母子的照片，這你不難理解吧。
    班長，當我知道自己身患絕症的時候，我毫不悲傷。因為回憶一生，我並非虛度。童年的記憶雖不愉快，但慶幸有你的幫助、鼓勵和循循誘導，我終於可以戰勝自我，堅強地走過那段坎坷。
    我知道，許多年以來，你一直在默默地關注著我，其實我何曾遠離過你？隻不過為了我們各自生活的平靜，幾番與你麵對麵的時候，我都選擇了躲避。
    你與英雄事跡報告團一起來我們大學演講時，我曾在教室外走廊一隅，看著你找到我們的教室，體會著你久久等候時的焦灼，目睹著你急匆匆離開時的沮喪和失意，難以言喻的傷感，在你轉身的那一瞬間蕩漾在我的心頭，這使得靜若止水的我，陡然間難以自製潸然淚下；
    我曾親眼目睹你頂著毛毛小雨來到醫院，急匆匆地為你的妻兒辦理出院。當時你懷抱嬰兒輕攙嬌妻與我擦肩而過，幸福的你還曾與我互說再見。我駐足在熙熙攘攘的病房樓大廳裏，目送著你們漸漸遠去的背影，一種“梧桐又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的感覺，頓從心底油然而生；
    我曾在那次去往齊齊哈爾的旅途上，看到你將你的下鋪讓給一個在車上提前分娩的乘客，自己坐在車廂的過道上打瞌睡。當時的你，怎麼也不會想到，那位用隔離帽大口罩遮擋著麵部，為產婦接生的醫生就是我。
    在那飛馳的列車上，伴著隆隆的車輪聲，我曾經靜靜地坐在你的對麵接近一個小時。看著你疲憊的神態，我的心好痛。我不知道你在到達目的地後，會去執行怎樣的任務。但在那時，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夠讓你好好地睡上一覺。所以我在毫不猶豫地提前退掉了我的臥鋪之後，帶著七分留戀三分欣慰，默默地告別了熟睡的你，獨自一人去了普通車廂。那應該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你，也應該是我在生前，最後一次向你告別。班長啊，其實在那天，我真的好想與你相認。
    看到這裏，你應該明白：我雖一生未嫁，但不孤獨。人們常說：有情人未必一定要成眷屬。愛著和被愛是一種幸福，牽掛和被牽掛同樣也是一種幸福。因此，我一生無憾。
    同樣，我雖一生無有子嗣，但是，每當看到或者聽到，那一個個曾在我手中誕生的小生命，茁壯成長甚至成材的消息時，我都會感到由衷的高興。因此，我一生無憾。
    你給我的信，一直伴我終生。遐時，我時常翻閱它們。雖然現在看來，那信中的語言，那麼的稚嫩，那麼的程式化。但其中的意義，對我來說，卻永遠是那麼的深遠。小時的你，用塵世間少有的善良和執著，為我這片瑟瑟秋雨中飄零的桐葉，尋覓了一個有意義的歸宿。大恩不言謝。況且區區一個謝字，如何能盡我意？
    在生前，我沒有處理這些信箋，實在是惟恐到了那個世界的我，尋找不到它們。今天，你果然應約而來，我很高興。拜托你在我的墓前把它們燒掉，權當作最後一次寄信給我罷。
    ==8==
    信箋在他的手中點燃了。燃成片片白色的蝶兒，伴著嫋嫋青煙，在空中翩翩飛舞。在他看來宛如小時，她在月下為他跳的那段輕盈的美侖美奐的《天鵝之死》。
    他心痛的不能自己，禁不住對天長嘯。雄渾的嘯聲在寂靜的山穀中此起彼伏久久回蕩，驚天地，泣鬼神。
    她盈盈飄起，揮舞長袖，將片片蝶兒盡收懷中。
    望著他在看墓老人勸慰下，不願離去卻不得不漸漸離去的身影，一滴冰冷的淚從她的眼中悄悄滑落：自送別，心難舍，一點相思幾時絕。憑欄袖拂楊花雪，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